此时,晚饭已过,夕阳的余晖把庭院罩得朦朦胧胧。李斯在宽敞的长廊下练剑,幽兰立于一旁观看。李斯剑法稳练,点闪刺藏,一招一式,都做得真切,有力,轻盈,漂亮。幽兰也看得入神,动情,心中暗暗赞叹。
待李斯收了剑,侍者站在远处,施礼说:“禀李先生,门外有人要见荀老先生。”
李斯用眼神询问幽兰,幽兰说:“你去看看。”
李斯将剑交给幽兰,走向大门。
侍者重又将门打开,李斯望见屈润在门外站着,感到意外:“啊?是屈大夫?……”
屈润自我解嘲地说:“我千里迢迢,先吃了一个闭门羹呀!”
“不知屈大夫驾到,有失远迎,请!”李斯彬彬有礼地引屈润进门来。
幽兰在廊下望见屈润,扭头转身,沿长廊走向后院。
幽兰进入荀子的书房:“爹,那个小眼睛屈润来了!”
荀子听到屈润的名字就顿生厌恶:“他来做什?”
“不知道,斯哥引他到前厅去了。”
荀子愤愤地说:“这个心术不正的小人,我不见他!”
幽兰对屈润也自然鄙视气愤:“对,不见他!”
在前厅里,李斯礼貌地为屈润斟茶:“屈大夫,楚国到赵国千里之遥,一路辛苦,请喝杯热茶。”
屈润受宠若惊地说:“好,好!”
屈润喝着茶,用眼睛偷看李斯,李斯堂堂而坐,一言不发。屈润不知道话从何始,二人一时尴尬。
屈润找到了话题:“李先生,荀老夫子近来身体如何呀?”
“很好。”李斯冷冷地回答。
屈润试探地问:“赵王待他如何?”
“敬若上宾。”
“听说,荀老夫子被赵王拜为上卿了?”
“是的。”
“这可是宰相之位呀!”
“我老师乃当今大儒,不为做官,只为其政见可用于国,利于民。”
屈润夸张地伸出大拇指:“高人!圣人!神人!”
幽兰进门来:“什么圣人,神人,是神人在楚国还会被赶出来?”
“哪里哪里,楚国将百里疆土,边庭重镇,交与荀老夫子治理,怎言赶老夫子离开楚国呢?”屈润急忙辩解。
幽兰目光逼视屈润:“总是有人不欢迎吧!”
屈润语塞:“这……啊,我这里带来了令尹春申君的亲笔书信,令尹诚心诚意欢迎荀老夫子重回楚国。”
屈润取出信来双手交幽兰,幽兰接过信问道:“你来的时候,见我娘了吗?”
屈润一惊:“啊!这……来时匆忙,未能去见。”
幽兰气恼了:“哼!来请我爹,连我娘都不去看一眼,这叫诚心吗?”幽兰将信掷于地:“你走吧,我爹不见你!”幽兰愤然出门。
屈润难堪地拾起书信,向李斯求告:“李先生,请你代为进上一言吧!”
李斯接过书信说:“你在城中暂且住下,待老师见了书信再谈。”
屈润感激地说:“好!好!”
李斯喊了一声:“送客!”
侍者打开客厅之门,屈润无奈地退出客厅。
屈润的到来引出了荀子在兰陵时的愤慨,看完了春申君请他重回楚国的信件使荀子为之动容。尽管春申君在信中说了许多表示歉意的话,他不相信这是出自肺腑之言。
月夜,一束冰冷的月光射进窗来,洒在几案。秋风吹在身上,已觉出寒凉。月光照在荀子的脸上,一片灰暗。
荀子回想起了兰陵的日日夜夜,干旱的土地,饥饿的百姓,开仓放粮救民于水火,大王下诏书令他代大王祭天求雨,他在祭坛上讲说《天论》,严惩强奸民女害死两条人命的屈润之子屈光。县丞的阳奉阴违,屈润为儿子说情的讪笑,言他在兰陵欲重建鲁国时的狂妄。历历往事,给他留下的尽是诬枉、怨愤,唯一使他思念的是灵儿和她的祖母,这两个受尽人间辛酸的一老一少,都已含恨九泉了。
荀子拿定了主意,伏身几案,提笔疾书。
李斯与幽兰悄悄走进书房来,待荀况搁笔,方走上前去。
幽兰轻声唤道:“爹!”
李斯轻轻叫了一声:“老师!”
“你们还没有入睡?”
“爹还没有睡呀!”
“我在给春申君写书信。”
“爹愿意回楚国去吗?”她与李斯十分关心荀子的决断。
“春申君作为朋友,还讲信义,救下了你和你的母亲,与我有恩。可是,作为一国之宰相,大节不坚,轻信谗言,不明是非,不辨忠奸!……你们看看我写的书信吧!”
幽兰拿起荀子刚刚写好的帛书,与李斯念。
琼玉珍宝,不知佩也,
丝袍锦缎,不知奇也。
窈窕淑女,不知媒也,
刁姑丑妇,为之喜也。
以盲为明,以聋为聪,
以非为是,以吉为凶。
呜呼上天,不敢与同。
“对,爹在兰陵为县令,勤政爱民,百姓拥戴,春申君听了几句谗言,就把爹从兰陵赶出来。就该这样回敬他!”幽兰很赞成父亲的决定。
“老师,这封书信,明日让屈润带回?”李斯问。
“是的。”
次日清晨,屈润满脸堆笑地进入客厅,见了李斯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长揖:“李先生,今日可容我见一见荀老夫子吗?”
李斯还礼之后,回答说:“老师已为春申君写好了回信,请你带回。”
屈润接过李斯递过来的竹简,展开来看,来时的微弱希望,全成泡影。他曾料到,荀子不会应允回归楚国,但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连面也未曾见到,就把他拒绝了。屈润喃喃地说:“如此看来,荀老夫子是不见我了?”
李斯说:“赵国的将士在论兵馆等候,老师一早就到论兵馆讲学去了。”
屈润十分难堪:“啊,好,好。请你转告荀老夫子,我即日就返回楚国去了。”
十三
屈润灰溜溜地回到了楚国,他是一个惯于编造谎言,诬陷诽谤的人,这次他无法编造什么,荀子的回书写得已经很坦率了。
屈润回到郢都以后未敢久停,就到春申君府上回禀。
春申君见屈润从赵国回来了,甚为欢喜,希望他能带回荀子的好消息:“屈大夫千里之行,一路辛苦!”
屈润抖起精神回答:“无妨。”
“可曾见到了荀老夫子吗?”
“见到了。”屈润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编造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他是怎么讲的?”
屈润不再多言,取出了荀子写给春申君的信:“这是荀老夫子的亲笔书信,请令尹过目。”
春申君接过荀子的回书,未曾打开先观察屈润的面色,他想从屈润的脸色上预知信中的内情,屈润回避了春申君的目光,春申君已料知了十之八九。打开书信念来,“琼玉珍宝,不知佩也。……。窈窕淑女,不知媒也。刁姑丑妇,为之喜也。以盲为明,以聋为聪,以非为是,以吉为凶……”字字句句皆饱含着指责,愤恨,使春申君无地自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长叹。
屈润观察春申君面容呆痴,只道他一定是生了荀子的气,劝说道:“令尹保重贵体,请莫要生气。”
春申君说:“我不生气,是荀老夫子在生我的气呀!他怨我不识美丑、不辨贤愚、不明是非……”
屈润说:“以我看,荀况这个人,自视清高,竟在信中辱骂令尹,简直不识抬举。”
春申君摇手道:“不怪他。荀老夫子开仓放粮,解救饿殍遍野的兰陵百姓;讲天论,斥责顺从天命,乞求上天恩赐之旧俗,倡导制天命而用之。是我等不解他的用心,委屈了他,冤枉了他,他才愤然离开了楚国。屈大夫,往日对于荀老夫子,你我皆有不周之处呀!”
春申君的话反使屈润更为难堪,这不明明是在责难他吗?谁委屈了荀子?谁冤枉了荀子?不是在说屈润吗?屈润不愿意承担逼走贤士的恶名,他一向标榜自己是一个喜爱推荐贤才的人。当初荀子来楚国,不是我屈润向你提出的谏言吗?是你写信把荀子赶走的,怎来怨我?如今你又想让他回来,我屈润还可为你出主意,看你还怎么说。想到这里,屈润向春申君问道:“令尹,你果然想让荀况回楚国吗?”
春申君说:“荀老夫子信中指责我琼玉珍宝,不知佩也,黄歇我定要把他这块珍宝佩戴在我的身上!”
“令尹若果真想让荀况回来,屈润倒有一个办法。”屈润又要为纳贤献计了。
春申君急问:“什么办法?”
“荀况的夫人不是还在这里,由你照管吗?”
“是呀,荀夫人摔折了腿。是我将她带回郢都,半年有余,听说眼下又增添了新的疾病。”
“令尹可以从这里入手。”
春申君恍然大悟:“啊!对。”
荀夫人很感激春申君。她忘不了在魏国边界,遭遇乱军,马惊车翻,把腿骨摔断,与幽兰受难于路边的情境。若不是春申君,她和幽兰还不知怎么样呢。所以,陈嚣来了之后,她就屡屡讲春申君的恩德。春申君为她请了巫医治腿伤,春申君着人送来粟米、麦面、丝绢、黄金,还为她送来了侍女,她们吃的用的全是春申君送的。如今乱世之上,哪里有这样讲情讲义的令尹呢?
经巫医诊治,荀夫人的腿骨已经接上,可以独立出门行走了。荀夫人本想辞别春申君离楚至赵,不料突然又发起高烧来,几天不吃不喝,忙得个陈嚣日夜不宁。虽说有春申君派来的侍女煎药,做饭,但陈嚣是个细心的人,总怕哪里出了差错,对不起老师和师母。
陈嚣一早又将巫医请来了。这位是郢都最有名气的巫医,她治病既用药物,又用巫术。荀夫人的腿就是由这位巫医治愈的。荀夫人高烧昏迷,她已来过两次,既是常来常往,也省去许多繁多的礼节。她进门洗手净面,即立于荀夫人的病榻前,闭目运气,一忽儿浑身抖颤,吐出几口浊气;而后取出一支银针,向荀夫人的命门刺下,让陈嚣燃着一撮艾叶,在银针的周围薰绕。一阵阵艾叶的清香扑鼻、烟雾氤氲,巫医两手轻轻地将烟雾向下推动,意在贯入荀夫人的体内。如此经过半个时辰,荀夫人似乎轻松了一些,她睁开了朦胧的眼睛,问巫医:“先生,我这病会好吗?”
巫医说:“淫生六疾,寒、热、末、腹、惑、心之六疾,皆因阴、阳、风、雨、晦、明六气感之过盛而生。你的病乃是天气骤冷,加上你思念亲人心切,寒火相夹,伤了肝肺,吃上几付汤药,再诊治几次就会痊愈的。”
荀夫人说:“唉,腿尚未愈,又害了这场大病,尽劳累先生了。”
巫医说:“医者,乃为人解痛之人。既行医,就要无论贫富贵贱,倾心诊治,方为行医之道。夫人要避风寒,少思虑,静心养之,恬淡虚无,内养真气,病即会快些痊愈。”
巫医起身要走,荀夫人欲起身送先生。陈嚣止住道:“师母莫动,先生要师母避风寒,我代师母送先生出门。”荀夫人嘱咐陈嚣多付些诊资给先生。
经过巫医的针炙运气,荀夫人自感有了一些精神,轻松了许多,在她高烧昏迷之时,什么事也难以去想了。如今病体稍轻,女儿、丈夫又涌上心头。她躺在病榻上,眼中的泪水流湿了面颊,洇湿了枕巾。唉!又是严冬了,还有多久立春,什么时候一家人才能团聚啊!
陈嚣送巫医出门,恰遇春申君前来看望,便引春申君进门来:“师母,令尹亲自来看你了!”
春申君走进门来,向荀夫人长揖问好。荀夫人慌忙坐了起来:“令尹,我到郢都半年有余,天天躺在这病榻上,全亏了你呀!今日又亲来看我,这……”说着说着激动地落下两行热泪。
春申君说:“荀夫人,荀老夫子乃当今名士,黄歇我不过尽些朋友之谊。”
荀夫从说:“唉,如今世上,尽是些见利忘义之人,像令尹这样礼贤下士的人太少了。”
“啊,不敢当,比之荀老夫子之学问,之德行,我相距甚远。荀夫人,听说你又添新疾,近日可好些么?”春申君关心地问。
“唉!怕是活不长久了。”一语未了,又落下泪来。
稹“夫人莫要悲伤,我今带来黄金百镒,帛锦十匹,你先收下,还需何物,请尽管讲来。”
跟随春申君的两个舍人,手捧黄金与帛锦跪到荀夫人面前,荀夫人感激之情难以言表:“令尹,……我,我该如何报答你的恩情呢?”
春申君说:“荀夫人,黄歇乃是出于对荀老夫子的尊崇,不可讲报答二字。不过,对于一个久病之人,我也仅仅能尽些朋友之谊,难解你病痛和思亲之苦呀!”
“唉!我拖着重病之身,女儿、丈夫远在天边,我……”荀夫人难忍心中伤痛,禁不住抽泣起来。
春申君说:“夫人,你与荀老夫子和女儿阔别已久,思之心切,你的病恐与此心境不无干系。假若你想写上一封书信,……”
荀夫人急切接过话来:“唉!自陈嚣来到楚国,令尹派人护送幽兰到赵国照料他爹,算来已近半年,不知他们近况如何?只是他们远在千里之外,传封书信不易呀!”
“夫人莫要担忧,你若要写信,我可以派人专程送与荀老夫子。”春申君讲说得十分慷慨。
“啊呀,那可是太谢谢令尹了!”荀夫人转身向陈嚣说,“陈嚣,你快代我写下一封书信,就说我腿未痊愈,又患重病,难以再去赵国,盼望他们父女能早日回来看我一眼。”
陈嚣有些为难:“师母……”
荀夫人激动地说:“你就写,若他们再不回来,怕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上面了!”荀夫人一阵心酸,失声落泪。
陈嚣慌忙安慰:“师母莫伤心,我这就写。”
陈嚣伏案疾书,写毕交于荀夫人:“师母,你看行吗?”
荀夫人拭泪看信,点头说:“行,就是这些。令尹,我就拜托你了!”
春申君接过信来又好言宽慰道:“夫人放心,我一定将信与你送到。”
十四
冬去春来,在室内存入多日的兰花,已经吐出新叶。幽兰将它端出房来,重又摆在了廊下,洒水、施肥,让它接受日光,希望早日开出洁白的花来。
春风拂动新绿的柳枝,一条条似荡漾的秋千,小鸟站在枝头任凭春风摆摇也不飞去,还喳喳喳地叫个不停。鸟儿们也欢迎新的春天的到来,用清脆的歌声唱得春天更明朗,更可爱。
傍晚,南来的燕子盘旋在屋檐下,有的回归旧巢,新结成双对的燕儿垒起新窝,无论老伴还是新伴,都在亲密地追逐嬉戏,它们要在春天里繁衍儿女。
幽兰背靠回廊,注视着这群南来的飞燕,感到甚是有趣。一对还带黄嘴角的小燕,也在嘴对着嘴,翅扇着翅,你咬着我,我咬着你,一个飞跑了,一个又紧紧追去。有一个燕儿似乎是失掉了伙伴儿,飞呀,叫呀,她像落在哪里也不是自己要站立的地方,失魂似地飞来又飞去。
鸟雀都有一个窝儿,我的窝儿在那里呢?幽兰看着燕儿,想到自己。这兰花,生在山野,香在幽谷,我把它由兰陵带到了邯郸,它的香魂依旧,而我自己呢?她想到了少年时与韩非的一段情谊。那时才十六七岁,只知心中喜欢他,不知把自己的命运与他联结在一起。韩非为了他的韩国走了,父母都劝自己跟随韩非去韩国,因舍不下父母,让他自己走了。假如随他去了,会是什么样子的?一定也有了自己的窝儿,也许还会有儿女?想到这里幽兰脸红了,一阵热辣辣的。她又想到李斯,他很精明,总愿意表示一些亲近,多说上几句话;这盆兰花,就是他代为操心养护着,没有在从兰陵来的路上丢失,也没有因失去了主人而干死,李斯是个有心的人。陈嚣呢?人很忠厚,总做些别人看不到或不愿意做的“笨”事儿。不是他千里迢迢返回楚国去侍候母亲,我还不能来到邯郸关照父亲呢。
幽兰倚栏望着兰花,呆呆地冥想,充满青春光泽的面颊,蒙上一层淡淡的哀愁。
李斯陪荀子沿长廊从门外走来,荀子望见幽兰说:“兰儿,你有心事么?”
幽兰急忙掩饰:“没有没有,爹爹为何回来得这么晚呀?”
“老师今日为赵国的将士讲授《易经》,那些学子们问个不止,若不是临武君怕老师劳累,劝阻改日再讲,恐如今还难以回家呀!”李斯向幽兰解释道。
荀子说:“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临深溪,不知地之厚也。今众学子欲登高山,要知地厚,我怎能让他们失望呢?”
幽兰嗔怪地说:“你呀!一讲起学问来,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快吃饭吧!”
幽兰关照荀子与李斯吃过晚饭已是掌灯时分。月挂柳梢,春风习习,李斯与幽兰并肩在庭院中散步。透过纱窗,可见荀子在秉烛夜读。
李斯问幽兰:“你今日像是有心事。”
“没有。”
“那你为什么呆呆地望着那盆兰花?”
“那盆兰花是从楚国带来的,我喜欢它。”
“不,你一定是有心事瞒着我,也瞒着老师。”
幽兰叹了口气:“唉,怎么向你说呢?”她在放着兰花的廊前停下,二人静静地望着那盆兰花,谁也不说话。
幽兰打破沉寂:“韩非如今不知道在做什么?”
“你想韩非吗?”
“他是我爹的好学生,对我也很好,是个好人。”
“我呢?”
“你也是个好人。”
又是一阵沉默。
李斯似自言自语地说:“而今之世,不同于上古尧舜之时,重于道;也不同于文武之世,重于礼义。而今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篡位盗取之人名列王侯,诡诈尚力者每每得利。只凭做个好人,远远不够啊!”
“韩非也这么讲过。”幽兰也自言自语地说。
李斯问:“老师呢?”
“我爹是看透了这个世道,他在思索改变当今世道的方法。”
李斯没曾想到幽兰对荀子的认识能有这样的深。常言知子莫若其父,看来,知父也莫若其子呀!老师正如幽兰所说,他在乱世之中,心如明镜,不为污泥浊水丧其志,不为百家之言乱其宗;他比当今诸子高明之处就在于立之当今,眼观后世,身在一国,志在一统。想到这里,李斯颇有感触地附和说:“是呀,正因如此,老师才十分令人崇敬。”
“他老了,头上已生了白发。”
“不老,他的心还很年轻。”
“像这盆兰花吗?”
“像!”
“你看这盆兰花还像谁?”
“像你!”
“真的?”
“真的!”
“你喜欢她吗?”
“喜欢!”
李斯轻轻拉过幽兰的手,这只手柔软,细嫩,李斯久久地盼望能捕捉到她。他把她抓在手中,捧到自己的心上。幽兰的心中升起一股温热,从未有过的甜蜜,难以自持。像是那盼春的归燕,寻到了巢穴,柔情温馨地偎依在李斯的胸前。
幽兰在李斯的耳边轻声细语:“我每日为这盆兰花洒水,小心地照看她,走到哪里也把它带到哪里,你能这样做吗?”
李斯温存地说:“能,我走到哪里,把她带到哪里!”
李斯两眼迷离地望着幽兰的眼睛,幽兰陶醉了。
十五
经过反复思虑、权衡,春申君决计亲赴赵国去请荀子。
为了不引起赵国人的敌视,不惊动更多的人,春申君听取了朱英的谏言,脱去令尹的官服,改换成商人的模样。
两个爱妾在身旁喋喋不休的絮语。佩珠说:“令尹爷,为了一个老头子,值得你千里迢迢亲自去吗?”
琼玉附和说:“是呀,一千多里地,如今兵荒马乱的,若遇上强盗,可怎么了得呀?”
佩珠又添了一句:“真不知道你是图个什么?”
春申君怒目嗔道:“无知枉言。而今七国争雄,弱肉强食,得贤士者得天下。我身为楚国令尹,为楚国为助大王成就霸业,决不可没有荀况。”
佩珠讥讽地说:“哼,既知今日,何必当初呀!”
琼玉也说:“是呀!当初就不该让他从楚国走了。”
此话使春申君无言可辩,只得叹了一口气说道:“唉,那是我一时胡涂。既已知错,定要挽回。”
侍者禀报朱英到了。春申君让朱英进入寝宫,热情问道:“朱英先生,请你随我去赵国,准备好了吗?”
“俱已齐备。”
“你看我如此装束,像一个商人吗?”
朱英打量了一下春申君说:“像!像个大商人。”
佩珠嘱咐说:“朱英先生,令尹爷一向敬佩你,此行千里,我们将他全托付与你了!”
朱英毫不犹豫地回答:“夫人放心,朱英蒙令尹知遇之恩,愿为令尹肝脑涂地。”
春申君乘坐一辆无什么装饰的高轮车崎岖北行。朱英带着几个由武士改扮的壮汉,在车后步行,马背上驮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宛如一行商队。
一路顺畅到了邯郸,寻一个不甚引人注目的洁净客店住下。次日清晨由朱英带路,来到荀子府邸,朱英与几个壮汉远远地站立着,暗中护卫,春申君一人上前叩门。
侍者开门问:“先生何事?”
春申君拱手施礼:“我找荀老夫子。”
“荀老夫子正在晨练,不会客。”侍者说完欲关门。
春申君忙说:“啊,小先生,我为荀老夫子捎来一封家书,……”
侍者伸出手来:“拿来。”
春申君掏出荀老夫人的信,迟疑了一下,问道:“让我亲自送给老夫子好吗?”
“你给我好了。”侍者拿过家书又欲关门。
春申君忙上前拦住:“小先生,请你通禀一句,就说如若荀老夫子写回信,我明日返回楚国,可以帮他带回。”
侍者说:“好吧!”
春申君又补上了一句:“我在门外恭候。”
侍者关上了大门。
庭院中,荀子正在练剑,侍者走过来,待荀子收了剑,上前说:“禀荀老夫子,门外有一个人,为你捎来一封家书。”
幽兰高兴地说:“是母亲有信来吗?”她从侍者手中接过信,拆开泥封来看,看着看着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何事?”荀子接过信来看。
荀夫人的信中写道:“我腿未痊愈,身又患病,多次反复,日渐沉重,难随陈嚣去往赵国,盼你们父女早日回楚,看我一眼。若日久不归,怕今生今世就再也见不上面了!”荀子的手在颤抖,书信掉落在地上。
李斯拾起信来看了,向荀子说:“老师,莫要难过。”转身向侍者问:“那个送信的人呢?”
侍者答道:“在门外等着,他说荀老夫子若要写回信,他明日回楚国去,可以带回。”
李斯问荀子:“老师,请他进来吧!”
荀子急切地说:“请,快请他进来。”
侍者应声出门去。
幽兰止住哭泣:“没想到我娘腿未痊愈,又病得这么厉害,咱们远在赵国,这可怎么好呀!”
荀子叹息一声:“唉,连累了陈嚣,也多亏了春申君呀!”
此时,春申君与朱英随侍者进了大门。春申君望见荀子在庭院中,紧走几步,向荀子长揖施礼道:“荀老夫子!”
荀子与李斯皆吃了一惊:“春申君?”
幽兰惊疑地说:“是你!?”
“鄙人黄歇在楚国多有得罪,今日又来得莽撞,望荀老夫子见谅!”春申君诚恳地说完重又施礼,跪地。
荀子忙上前搀起:“令尹,快起来,起来!你为我千里迢迢送来家书,已是感激不尽,我的家眷在楚国全靠你的照料,反让你在门外等了半日,该当荀况向你赔罪呀!”说着就要跪地行礼。
春申君忙拦挡:“唉,岂敢,岂敢!”
荀子说:“请到客厅叙话。朱英先生一同到客厅叙话。”
春申君和朱英一同随荀子进入客厅。
荀子吩咐说:“看茶!”
侍者端上茶来,幽兰接过茶壶亲自为春申君斟茶。
荀子端茶杯与春申君:“请用茶。”
春申君端起茶杯,品了一口。
荀子问:“令尹,你为何这般装束呀!”
春申君诙谐地说:“为了老夫子你呀!”
荀子不解:“为我?”
“是呀!五年前我曾率领楚国之兵解救邯郸,也算得对赵国有功。如今我来到赵国,赵国的君臣定然会大礼相迎,设宴款待。不过,如果他们知道我要把你请回楚国去,岂不要视我为仇敌么?因此我只得改扮做商人模样,无声无息悄悄来到邯郸城池。”
荀子明白了:“啊!原来是这样。”
“荀老夫子,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返回楚国去吧!”春申君近于乞求地说。
荀子对于春申君,为请他返回楚国,装扮作商人,不远千里而来,甚为感动。但是,兰陵旧事,使他难以忘怀。他不能不想,倘若重回楚国,会不会重蹈复辙?会不会再生出些别的什么事端来?犹豫不决,难以回答。春申君看了看幽兰和李斯,他们都在注视着他。
“荀老夫子!”春申君重又说道:“老夫人腿未痊愈,又患重病,盼见亲人心切。莫说是回楚国助大王治理朝政,即使是看望病人,也该回楚国去呀!”
春申君的话,讲得入情入理,打动了荀子的心。只是,春申君劝他重回楚国,决不是仅仅为了让他探视夫人。
春申君知道荀子依然对兰陵的旧事,心存愤慨,他恳切地说道:“荀老夫子,往日之事,是黄歇我偏听不实之词,自问有愧,向老夫子赔罪!”春申君起身欲施礼跪拜,荀子忙阻拦道:“啊,岂敢岂敢!”
春申君进一步申述道:“荀老夫子,咱们是君子之交,赤诚相见。记得你曾讲过,信乃做人之德,信乃治国之术,信乃为政之本。人,不可无信。你此次回到楚国去,假如有哪里待你不周,你还可以离开楚国,再回赵国。或去齐国,去秦国,我决不阻拦。”
春申君将话说到这种地步,荀子实难回绝。又想到赵国来之不久怎样向赵王和临武君交待呢?因之,又向春申君说道:“令尹,赵国君王以诚待我,怕是盛情难却呀!”
春申君和荀子谈话,朱英一直在一旁听着,未有插言。话到此时,他按捺不住,站起身来,拱手说道:“荀老夫子,请听朱英一言如何?”
荀子忙说:“啊,朱英先生,请坐下谈话。”
朱英并未就座,激动地说道:“荀老夫子,你是当今大儒,学生之众,品德之高,学问之深,在列国中无人可比。朱英拜读荀老夫子文章,甚是敬仰。老夫子奔波列国讲学论道,不为财帛金钱,不为谋权夺势,只为实现一统天下之主张。而今,秦国残暴,齐国内乱,赵国险被灭亡,赵王软弱无能,很难使赵国再度兴旺起来。近闻赵王不听老夫子忠告,将狼孟之地白白送与秦国。像这样无血无刚的国王,能期望他平灭六国,一统天下吗?而今唯有楚国,土地博大,敢与秦国抗衡;又有善纳贤士的令尹,深得大王信用,可谓之天时地利人和,正是老夫子展示德能之处。为何因几个小人搬弄口舌,耿耿于怀,反误了治国安邦,一统天下之大业呢?恕朱英直言,请老夫子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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