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神观是墨子思想中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墨子》中就有专门的一章《明鬼》来阐述这一思想。墨子的鬼神观独具特色,有着深刻的历史根源。
一、鬼神思想溯源
从殷商到西周,鬼神观念就十分盛行。《礼记·表记》:“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夏商时期,人们遍祭天地、鬼神、星辰、山川、大地,特别是殷商时期,事无巨细,每事必卜,甚至出现“淫祀”的特点。到春秋战国时期,尽管文明程度有了很大提高,但鬼神信仰在民间依然很流行。虽然对鬼神有不同的解释,但对其基本含义的理解还是较为一致的。
神,一般是指自然的灵气,如山神、河神以及日月星辰之神等。而“天帝”则是众神之首。关于神,《说文解字》、《周易》、《礼记》、《论衡》以及《易说》里都有所涉及,如:“神,天神引出万物者也”(《说文解字》)。[①]“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礼记·祭法》)。[②]“阴阳不测之谓神”(《周易·系辞》)。[③]又如“阳气导物而生,故谓之神”(《论衡·论死》)。张载在《易说》里也说:“气有阴阳,推行有渐为化,合一不测为神”等等。虽然他们对神的解释略有差别,但总的来说都认为神是化生万物的,是不可预测的,是主宰自然的神灵。
鬼,一般是指人的灵魂。是人们希望死后魂魄不散,是对死亡的一种解脱,是不死的死者。“鬼,人所归为鬼”(《说文解字》)。《礼记·祭法》曰:“其万物死皆曰折,人死曰鬼,此五代之所不变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谓之鬼”(《礼记·祭义》)人死为鬼,这是最初的含义。鬼神也是有等级的,《潜夫论》曰:“且人有爵位,鬼神有尊卑。”而神一般又是高于鬼的,鬼是介于人与神之间。少数高等级的鬼可以上升为神,“鬼之灵者曰神”(《史记正义》)。
鬼神思想的产生源于崇拜,对大自然的崇拜,对祖先的崇拜。在生产力极端低下的原始社会,人们对世界的起源,大自然的运行规律以及自然界的各种现象如刮风,下雨,洪水等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人们对这一切充满了惊讶,也开始崇拜自然的这种神秘力量。《国语·郑语》:“虞幕能听协风,以成乐物生也”就是注意到了风对农作物生长的重要作用。神的最出含义是指各种神秘的自然力,对自然的崇拜最终落实到神话的产生。如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夸父逐日等等,《山海经》《淮南子》中都有这方面的记载。“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闭,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④]通过这样一个神话,天地的生成就得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而且,这些神话在传统经典中频繁出现,它们相互印证,更增加了这些神话的可信性,使神的观念深入人心。屈原在《楚辞·天问》曰:“厥萌在初,何所亿焉?璜台十成,谁所极焉?登立为帝,孰道尚之?女娲有体,孰制匠之?”而关于女娲的记载在《山海经》中亦能找到佐证:“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山海经·大荒西经》)。中国的神话虽然不发达,不像古希腊神话那样有一个完整的体系,中国的神话大多是零散的,不成系统的,然而这些神话的产生使神的观念更加根深蒂固。
后来,由于祖先崇拜的发展,人们开始把自己的祖先和某些圣贤当作神来加以崇拜。古代先民认为,祖先死后其灵魂仍在,寄希望于通过各种祭祀来得到祖先的保佑与庇护。《诗经·周颂》中大多都是此种类型的诗歌。“思文后稷,克配彼天。
我烝民,莫匪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周颂·思文》)这首就是祭祀周始祖后稷的,后稷能配享于天,和上天同祭祀。再如“执竞武王,无竞维烈,不显成康,上帝是皇。自彼成康,奄有四方。斤斤其明,钟鼓喤喤,筦磬将将。降福穰禳,降福简简,威仪反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周颂·执竞》这是祭祀武王的。一方面赞颂武王之功业,另一方面向武王祈福。所以,祭祀活动与鬼神观念关系密切。周代就设有大宗伯一职来专司祭祀之事,“大宗伯之职,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礼,以佐王建保邦国。以吉礼事邦国之鬼神示,以桎祀祀昊天上帝,以实柴祀日月星辰,以檩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狸沉祭山林川泽,以辜祭四方百物,以大肆献裸享先生,以馈食享先王,……”[⑤]郑玄注:“事,谓祀之,祭之,享之”。清人孙诒让《周礼正义》注:“祭祀之礼,取以善得福,是谓之吉礼”。这里包括了鬼神崇拜、上帝崇拜、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祭祀与鬼神思想紧密相连。
二、墨子鬼神观与诸子之比较
春秋战国时期,生产力有了很大发展,文明程度提高,出现“百家争鸣”。人们对鬼神也有了更加理性的认识。墨子就是在继承以往鬼神观念的同时,又有所发展,提出了自己的鬼神观。墨子鬼神观和其他诸子对鬼神的认识是不同的。
首先,墨子是直面鬼神。墨子用《明鬼》一章来集中谈论鬼神,这一点就是墨子所特有的,是与孔子不同的。“子不语怪,力,乱,神”[⑥]对于鬼神问题,孔子尽量不去谈论,基本采取回避的态度。孔子更关注现实社会,以及在现实社会中如何完成自身人格的建立,正如孔子所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⑦]
其次,墨子是相信天帝鬼神存在的。在《明鬼》一章中,墨子用了大量篇幅,从各个角度来说明这一问题。先从先民之所见所闻说起,墨子认为只要有人看见过鬼的形状,听到过鬼的声音,就可以证明鬼是存在的。“自古以及今,生民以来者,亦有尝见鬼神之物,闻鬼神之声,则鬼神何谓无乎?若莫闻莫见,则鬼神可谓有乎?”(《墨子·明鬼》)。接着墨子又举杜伯化鬼报复周宣王,秦穆公见鬼等故事来证明此观点。此外,墨子还列举了古圣王之事以及圣贤之经典来说明鬼神的存在。“古者圣王必以鬼神为有,其务鬼神厚矣”。“以若书之说观之,则鬼神之有,岂可疑哉!”(《墨子·明鬼》)。由此观之,墨子是确实相信鬼神之有的。非但相信,墨子还认为鬼神之间亦是有区别的“古之今之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为鬼者”(《墨子·明鬼》)。而其他诸子对这一问题也是各抒己见。孔子对鬼神问题是谨慎的,从他不谈鬼神可见孔子是怀疑鬼神之存在的。然而孔子只是怀疑,也不敢肯定,因此孔子对鬼神还是恭敬的,“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论语·雍也第六》)。同为儒家的荀子是不相信鬼神的存在的“凡人之有鬼也,必以其感忽之间、疑玄之时正之此人之所以无有而有无之时也而己以正事。”(《荀子·解蔽》)荀子认为鬼神是人们精神恍惚时的一种错觉,是不足为信的。荀子对鬼神的解释和东汉的王充对鬼神的认识有异曲同工之妙。“凡天地之间有鬼,非人死精神为之也,皆人思念存想之所致也。致之何由?由于疾病,人病则忧惧,忧惧则鬼出。凡人不病则不畏惧。故得病寝衽,畏惧鬼至;畏惧则存想,存想则目虚见。”(《论衡》)。与孔子不同,老子对待鬼神问题是比较洒脱的。老子是以道作为万物的本原,破除了神造之说。老子的整套理论体系是围绕道而展开的,道是其理论的核心。老子虽没有直接否定鬼神的存在,可老子是弱化鬼神的作用的,认为鬼神是要屈从于道的。“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老子第六十章》)。庄子在这一点上继承了老子的观点,是和老子保持一致的。“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而作为法家代表的韩非子,是极力主张以法治国而不信鬼神之事的。“龟策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韩非子·饰邪》)。
第三,在祭祀鬼神问题上,墨子也是很有特色的。其实,诸子对祭祀鬼神的态度是与他们的鬼神观一脉相承的。墨子是极力主张祭祀鬼神的,并通过祭祀鬼神来向其祈福。“以祭祀上帝鬼神,而求祈福于天。”(《墨子·天志》)对于无鬼者提出的质疑“意不忠亲之利,而害为孝子乎?”墨子回答:“若使鬼神请亡,是乃费其所为酒醴粢盛之财耳;且夫费之,非特注之污壑而弃之也,内者宗族,外者乡里,皆得如具饮食之;虽使鬼神请亡,此犹可以合欢聚众,取亲于乡里。”(《墨子·明鬼》)。墨子认为如果鬼神不在,只不过是浪费一点资财而已,而如果鬼神存在,那么祭祀鬼神就可以达到聚众联欢,使乡里人团结亲密的效果。在祭祀鬼神问题上,墨子和孔子有相似之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论语·八偦》)。可见孔子对待鬼神祭祀问题还是很恭敬的。同时,孔子也指出祭祀也要有所选择,不能“淫祀”。“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荀子则不然“圣人明知之,士君子安行之,官人以为守,百姓以成俗。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荀子·礼论》)荀子认为祭祀是表达心意和思慕之情的最好的一种仪式,是忠信敬爱的最高表现,是礼节仪式的极点,如果不是圣人,是不能懂得这一点的,是百姓把它当作是侍奉鬼神之事。韩非子对祭祀鬼神之事则是直接批判,认为那是有悖于法的。“恃鬼神者,慢于法。”(《韩非子·饰邪》)“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韩非子·亡徵》)。
总而言之,诸子在鬼神问题上虽见解不同,但他们都摆脱了原始蒙昧时期对鬼神的过渡依赖,是在充分自省和抉择之基础上达成的对鬼神的不同看法。
通观《墨子》一书,墨子对鬼神的论述,有其特定的目的。在墨子看来,法律和伦理纲常都是有局限性的。他之所以编造出鬼神具有赏善罚恶的功能,就是为了让世人相信鬼神的存在,是为了证明。“今若使天下人,偕信鬼神之能赏贤而罚暴也,则夫天下岂乱哉”(《墨子·明鬼》)。而且鬼神之赏罚是不分高低贵贱的,“则此言鬼神之所赏,无小必赏之;鬼神之所罚,无大必罚之”。这就体现了在鬼神面前人也是平等的观念。墨子使人相信鬼神具有赏罚善恶的功能,最终就是为了实现“兼相爱,交相利”的目的,其鬼神观也是为他的“兼爱”思想服务的。墨子经常把尊天事鬼和爱人相提并论。“其事上尊天,中事鬼神,下爱人”(《墨子·天志》)。“成得其所欲而顺天、鬼、百姓之利,则知者之道也”(《墨子·非攻》)。墨子是想借用一种无形的力量来促进使社会达到和谐。“尝若鬼神之能赏贤如罚暴也,盖本施之国家,施之万民,实所以治国家、利万民之道也”(《墨子·明鬼》)。其实不只墨子如此,许多圣贤也都认识到了这一点。“鬼神之为德,其盛也矣乎!”(《礼记·中庸》)。这是子思引孔子的话,就是说:鬼神的德性功效,这是大极了啊!此外在《左传》中也有这样的记载:“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依鬼神以制义,治气以教化”(《史记·五帝本纪》)。可见,鬼神在特定的社会背景下是有其特定意义的。人不能为所欲为,人类的活动的行为也不能违背天理,否则是要得到报应的,借用鬼神的无形力量,多少也可起到一定的警示作用。
参考书目:
袁珂,《古神话选释》,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徐翠兰、王涛,《墨子》,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
林尹注译,《周礼今注今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版。
吴倬,《神的世界探源》,清华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
刘康德,《淮南子直解》,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岳娟娟、顾迎新,《鬼神》,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
杨俊光,《墨子新论》,江苏教育出版社,1992年版。
田兆元,《神话与中国社会》,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汤漳平译注,《楚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
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
周振甫译注,《周易译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
--------------------------------------------------------------------------------
[①]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八页。
[②] 《礼记》,中国华侨出版社,2004年版第769页。
[③] 周振甫,《周易译注》,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34页。
[④] 袁珂,《古神话选释》,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页。
[⑤] 林尹注释,《周礼今注今译》,书目文献出版社,1985年版第192页。
[⑥]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72页。
[⑦] 杨伯峻译注,《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