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人类的各种知识中最有用而又最不完备的，就是关于“人”的知识。我敢说，戴尔菲神庙里唯一碑铭上的那句箴言的意义，比理论家们的一切巨著都更为重要，更为深奥。

                          ——卢梭

第一节         人是什么

要解决有关“个人”的种种问题，必须首先回答一般人的问题。

自从三千多年前古希腊德尔菲神庙门前石刻铭文的神谕“认识你自己”以来，人们就一直探究着自己。到底人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人性是什么？人的本质是什么？等等等等。这些问题既早已白发苍苍，又永远青春年少。因此有人说，“人的本质和存在的问题属于一种‘永恒的’哲学问题”（1）。也有人说，“哲学史是人的自我认识的历史”（2）现代哲学人类学的先驱人物马克斯．舍勒说：“从我的哲学意识第一次觉醒的时候起，‘人是什么以及他在宇宙中占有什么地位’这个问题就比任何其他哲学问题，在我心中占有更深的更为中心的地位。”德国著名的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所著的《人论》开篇就是“人是什么”，第一句话就是“认识自我乃是哲学探究的最高目标”。

在哲学发展史上，关于人是什么的问题有过很多种答案，这些答案有的明确，有的模糊。有的是用肯定的判断对人下明晰的定义，有的则是通过对人性多方面的阐述勾画出人的本质。

自从古希腊最早的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声称“我已经寻找过我自己”以来，很多哲学家也都或明确或隐含地这样说过了。

中国古代贤达的论著，虽然十分重视人的修养，却很少直接给“人”下定义。

道家有一个说法，叫做“人是裸虫”。它把自然界的动物区分为毛虫、羽虫、鳞虫和裸虫四类，人是无毛无羽无鳞的动物，因此是裸虫。这种观点虽然很表面，但它将人看作是自然界的动物，没有将人神秘化，没有将人拔高到凌驾于自然之上，却是相当合理的。

中国儒家与其他各家的理论，都赞成一个观点，叫做“人是万物之灵”。这种说法所强调的，是人与动物以及其他事物的区别，是人之高于动物、珍于动物之所在。“灵”的概念比较模糊，是灵魂？是尺度？是理性？是思维？或是各种含义都有？

西方哲学家讲究概念的确定性，他们给予“人”的概念比较明晰。下面，我们介绍比较典型的几种，并略作评述，看看他们是如何回答“人是什么”这个问题的。

这是古希腊智者学派的代表人物普罗泰戈拉的名言。他说：“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者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者不存在的尺度。”这是西方历史哲人对人所做的最早的定义。这个定义，是对人的主体地位的肯定和赞扬，也是对当时流行的一切以神为尺度的观念的贬抑。这样，人就不再单纯是神和上帝的奴仆了，人的价值主体地位第一次得到了宣示。但是，这个判断未免夸大了人的感觉作用，忽视了外界事物存在的客观性，其主观唯心的色彩是十分明显的。

人的这个定义是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最先明确提出来的，如同在中国“人是万物之灵”的提法被中国大多数人认同一样，“人是理性的生物”的提法几乎为西方当时的一切哲学家和科学家所接受。可以说，在十九世纪以前，这是关于人是什么的回答的最强音。亚里士多德以后，直到黑格尔、费尔巴哈，不论是唯物主义哲学家，还是唯心主义哲学家，还包括二元论者，几乎没有人正面否定它。

例如，唯物主义哲学家莱布尼茨说道：“使我们与单纯的动物分开，是我们具有理性和各种科学，将我们提高到而使自己和上帝的东西，则是对于必然和永恒的真理的认识。者就是我们之内的所谓‘理性灵魂’或‘精神’。”（3）

法国唯物论者狄德罗也说：“我感到有一件事情，好像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承认的，那就是一切都应当讲道理。因为人不仅是一个动物 ，而且是一个有理性的动物。．．．．．．哪个人拒绝追求真理，他就自绝于人类，他就应当被大家看作是一个野兽。”（4）

德国古典哲学的奠基人康德是一位具有二元论倾向的哲学家，他认为人在世界上是最主要的东西，他的名言是“人是目的”。康德也赞成人的本质在于人的理性。他写道：“人自身实在有个使他与万物有别、并且与他受外物影响那方面的自我有别的能力，这个能力就是理性。”他还说：“假如是没有理性的，也只有工具所有的相对价值，因此，我们把它叫做‘东西’。反之，我们把有理性称为人，因为他的本性就证明他就是目的，不能只当作工具。”（5）

把人定义为理性的生物，确实是抓住了人与动物的重大区别，这面旗帜，从古至今高高飘扬了许多个世纪，成为不同时期不同阶级的思想基础。在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时期，理性的旗帜曾经是战胜宗教迷信和封建愚昧的有力武器。理性不仅成为人的特性，而且成了社会的法官。“宗教、自然观、社会、国家制度，一切都受到了最无情的批判；一切都必须在理性的法庭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者放弃存在的权利。思维着的悟性成了衡量一切的唯一的尺度。”（6）理性的最高成果甚至导致了批判资本主义的空想社会主义。

但是，人是理性的生物的传统概念发展到当代却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一个幽灵，非理性的幽灵，跑出来反对理性的一统天下。非理性的旗手就是奥地利的心理医生弗洛伊德。

弗洛伊德认为，人决不是有理性的动物，理性仅仅是人的精神或意识的一部分，而且是不重要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是浅层次的、浮在上面的显意识，而起决定作用的则是深层次的，为个人所不知的那一部分，即潜意识部分。这一部分是人的本能，是“本我”。人的意识就好像漂浮在大洋里的冰山，理性即显意识仅仅是水面以上的一小部分，沉在水面以下的才是冰山的主体。所以，与其说人是有理性的，不如说人是非理性的。

弗洛伊德对理性的打击十分沉重。美国心理学家赫根汉认为，历史上人的自尊心受到过三次沉重的打击，第一次是哥白尼否定了地心说，证明了人类居住的地球不过是一个不大的太阳的行星；第二次是达尔文否定了上帝造人说，指出人类不过是灵长类动物的进化；第三次就是弗洛伊德否定了人是有理性的动物的观念。

自从弗洛伊德之后，非理性的思潮席卷西方，在我国也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如果说把人定义为理性的动物不正确，难道可以把人定义为非理性的动物吗？

应当知道，弗洛伊德的非理性理论，始终只是对精神现象的研究，在精神或意识的世界里，理性和非理性都是伯仲兄弟，都不超出精神的范围。“人是理性的生物”的判断之失误，并不单单在于它忽视了非理性的存在，而主要是在于他把人归结为精神。所以，说“人是理性的生物”或者“人是非理性的生物”都是不科学的。即使把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看作是对理性的重要补充，使人的意识完整起来，将人看作是一种完整的精神存在物，也是不正确的人的定义。因为它仍然把人归结为精神或意识，仍然远离着人的真实本质，仍然没有离开历史唯心主义的窠臼。

古希腊伟大的思想家苏格拉底是这种观点的先祖。在他之后，又有许多人发表了与其相似的看法。苏格拉底认为，人处在动物与神之间的地位，人的心灵是动物世界与神灵世界之间，实物世界与理念世界之间的某种第三种因素。“人是什么？一半是野兽，一半是天使。”这种观点实际上是把理性赋予了神，把非理性赋予了动物，而人，则处在理性与非理性之间。他既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

在对人的肯定与颂扬方面，人在神与动物之间比不上人是理性的动物的观点，但是在指出人具有非理性方面，它却比人是理性的动物的观点要全面。可以说，这种观点是把人看作理性与非理性统一体的不清晰的先声。

一望便知，这种观点与前一种有某些相似之处。如果说前一种观点是从人所出的地位的角度给人下的定义的话，后一种观点则是从人本身的结构的角度给人下的定义。

柏拉图认为，人是由两个敌对的部分组成的，一部分代表恶的、低级下贱的、使人陷入动物王国的肉体，另一部分是代表善的、使人高尚的、属于理念世界或天国故里的灵魂或精神。肉体倾向物质，是向下的力量；灵魂倾向理念，是向上的力量。从形式上看，柏拉图的人是二元论的，其实质，还是精神的。因为他最终还是认为，只有灵魂才是人本身，才使人成其为人。

欧洲基督教经院哲学家托马斯．阿奎那承袭了苏格拉底和柏拉图的思想，他不仅认为人是动物界与天使界之间的存在物，人的理性使人同纯粹精神相接近，而且也认为灵魂和肉体结合起来便成了人。因此，人既具有人性，同时又具有神性，人的本性是人性与神性的统一。     

典型的二元论哲学家笛卡尔认为，人是由心灵与形体组成的，心灵是神的实体，形体是物质的实体。二元论实质上是倾向唯心论的。笛卡尔的名言是“我思故我在”。他解释说：“思想是属于我的一种属性，只有它不能与我分开．．．．．．我思想多久，就存在多久；因此甚至于很可能是：如果我完全停止思想，我也就同时完全停止存在。．．．．．．所以，严格地说，我只是一个在思想的东西，也就是说，我只是一个心灵，一个理智或一个理性。”

舍勒把柏拉图和笛卡尔等人的思想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他不赞成人是理性的生物的说法，认为如果把人的本质归结为理性，人与天使就无法区分。他也不赞成人是制造工具或使用语言的动物的说法，因为制造和实用工具以及使用语言归根结底是一种人的精神活动。舍勒也反对人是自然的人的主张，他认为自然的人只是一种动物，人不可能从动物中升华：“他过去是一个动物，现在是一个动物，将来仍是一个动物。”舍勒认为，人是生命冲动与精神本质的双重结构。舍勒把本能的激情与思维的理性看作是人的两个基原，其中盲目的本能是创造力的源泉和基础，而精神是激情的控制者并为它提供确定的形式，精神与本能进行着斗争。舍勒的思想，从根本上说并没有超出柏拉图的肉体灵魂统一体的观点，但是，比较起来，舍勒比柏拉图肯定生命冲动的比重要大一些，而柏拉图则更倾向理性灵魂。舍勒还看到了生命冲动与精神的关联和斗争，而柏拉图则更强调二者的同一性。舍勒的思想，似乎相当接近弗洛伊德的主张，对非理性的承认与肯定，在舍勒哪里已经开始并且走出了重要的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