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死"

                                                                         -- 我的古老人生哲学的心得

     

      死亡怎么说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芸芸众生，无论富贵或贫穷，居官或为民，活得展拓或活得憋闷，总难免一死。死了便了了，所谓"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世上虽然不乏不畏死或轻生者。但那不能说明死是"天国的车站"，而只能从反面证明死的可怕。正因为死在人的认知中是"可怕"二字，所以它才成了大课题，有了大说道：文学以死为永恒主题，哲学以死为研究对象，生理学在探索死的过程，医学在阻滞死的来临......

      中国是个"人学"、"心学"精深博大的国度。关于人生勘问和解答的著述，可谓汗牛充栋。对于死，自然也有百家言、百家说了。或曰，面死慷慨之说；或曰，面死潇洒之说；或曰，面死超生之说；或曰，面死奉献之说；或曰，面死利己之说。这些均是其中之大流大派。

      儒家把实现政治理想看得高于一切，所以，他们对死持一种慷慨的观点。他们认为"死亡必至"，颇具理性。要求人们不要通过信仰和方术去寻找本不存在的灵魂永生和肉体仙化。但是，儒者却从不放弃使生命趋于"永恒"的努力。而这种努力则是重视生命过程中道德价值的实现。他们要在"格物、致知"的学统，"诚意、正心、修身"的道统，"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政统之下，铸造道德的无限，完成精神对于死亡的超越。就像孔夫子所言："朝闻道，夕死可矣"。由于后来儒术被独尊，儒家的这种死亡观被历代士子一以贯之地继承下来。司马迁讲："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是之；文天祥讲："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之；列朝列代标榜的"文死谏，武死战"的忠臣良将，亦是之。

      儒者尽管对死亡表现出某些慷慨和大度，甚至因道义的实现还可能有一种内心的欣慰，但他们站立的基点却是"怕死"：恐惧生之不永，死难复生；浩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因此要及时行道。正如一位歌者所唱："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道家崇尚和追求精神的自由，因而他们持一种潇洒的死亡观。道家坚持"生死齐一"的观念，提倡"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霜"的自然主义态度，要求人们不必因生而喜，也不必因死而悲，以"物我两忘"的潇洒姿态，归于无生无死的大道。这就是道家始祖李耳的"死而不亡"之论。道家的另一位大师庄周则在他的名篇《逍遥游》中，把一只翼若垂云的大鹏放飞到天上。借此，把浑沌的宇宙纳入道的胸怀，艺术地完成了悟道者与天地共存的不朽。道家的一些思想(并非其哲学精髓)后来成了起于东汉的道教之滥觞，吸引着历代渴望长生的人们走火入魔。

      道家对于死亡虽然表现出了虚玄的潇洒，但骨子里也摆脱不了"怕死"。当灰白的太阳，盯着阴冷冰凉的时间之河，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淹入水底，"大鹏"是无奈的，只能振翼而鸣：忘记死吧，忘死便是永生。难怪有位年轻诗人讥讽庄子梦蝶的故事："蝴蝶变人奇怪，人变蝴蝶无奈"。

      佛教是以人生苦难为立论基础的哲学。死是佛学基石"苦谛"中八大范畴之一。为了解脱死之苦，他们创造了"超生"之学。佛教认为，死是一种"中介"，是上一世生向下一世生轮回的桥梁。然而，谁登这"奈河桥"都是极度痛苦的。何以解脱?必依其所谓"三法印"。一是，要领悟生死是飘忽不定的，它随缘而来，随缘而去。这叫"诸行无常"。二是，要领悟死的本质是一种虚空，悟之则无。这叫"诸法无我"。三是，只要彻悟了这种存在的虚空，能自觉随缘，便能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超越死亡，进入佛界。这叫"涅繁寂静"。据说释迦牟尼大师就是悟得了这种奥秘无穷的道理，静静躺在菩提树下涅槃了的，就像北京香山卧佛寺中的那个模样。

      佛教从主观唯心的角度，致力于超生的探索。其出发点更是因为"怕死"。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抓住了人们怕死的小辫子，更用死亡的痛苦来要挟人们，从而使佛教得以光大。其实三世佛陀，四方菩萨，十八罗汉......若真有其人，哪个逃得了死?"活"着的仅是庙里的泥胎。

      墨家是一个代表中下层民众思想，以务实而利天下的学派。因此，他们对死颇重效用性认识，表现出一种奉献的态度。用墨家的话讲叫做"摩顶放踵，利天下而为之"。他们的观点和儒家一样闪耀着理性火花。但是，墨家不像儒家为了政治理想"杀身成仁"，而是主张面对死亡，为天下苍生做实际的奉献。墨翟步行十日十夜阻止楚国伐宋，帮别人守城，就是受这种观念所驱使的。

      墨家面对死亡思为苍生"摩顶放踵"的精神虽然伟大，但起点仍在"怕死"之上。墨之钜子站在时间的河边，感到局促，感到不安，有一种紧迫感，故要力倡"兼相爱，交相利"。

      法家是一个执著坚持"人为本位"，主张以"术"驭天下的学派。他们的死亡观体现了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法家认为，人的生死存亡自有定理，而且认定人生的本质是自利的。为了自利而生存的人甚至可以赴死而不惧。因此，在人与人之间为了生不惜死的恶战中，必须注重"术"的研究和应用，以消灭对手保存自己。这种死亡观无疑是残酷的。威名震撼世界历史的秦始皇，就是因为接受了法家的这一观点，才得以"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成为中华第一大帝。笔者在中学时读《唐雎不辱使命》，文中载秦王对唐雎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就感到强烈的心灵震颤。今年冬天去西安观秦俑坑，又一次深刻地感受了法家的辉煌和残酷。至于人所共知的法家两名代表人物韩非和李斯，同窗相残，非死斯手，更是法家自私残酷的明证。

      法家的这种"念人生之须臾，擅权术而至极"的自私和残酷，更是"怕死"的心灵写照。他们不仅恐惧人自然地死去，更恐惧人在争斗中死去。他们要活，要拼命地活。

      以上不厌其烦地叙述，足以说明"怕死"实乃人类之共性。恰如老百姓直朴而言："好死不如赖活着"。但是，话说回来，恰恰是因为怕死，人类才孜孜不倦地寻找超越死亡的方案。笔者虽然呕了儒、道、佛、墨、法半天，到底还得承认他们的努力是积极的。各家各派绝无雷同的观点中蕴藏着人类共同追求的睿智。不仅如此，他们的努力还确有创世意义：正因为儒家对死哀叹而慷慨，才有可能成就董子倡儒、二程说理、朱子布道......正因为道家对死无奈而潇洒，才有可能产生五花八门的养生术、房中术、炼丹术......正因为佛家因死的痛苦而求超脱，才有可能引起玄奘西去、鉴真东渡、慧能创禅......正因为墨家因死之紧迫而奉献，才有可能出现班门百工，器利天下，而不名史册；正因为法家因死的恐惧而自利，才有可能发生商君立郡县、韩非著《说难》、晁错请削藩......

      由此看来，"怕死"实乃人类珍惜生命的原动力。有哲人言曰："死为生之不竭之源"，信然!

      文章写到此处本该搁笔，但有一事情因和"死"有些连带，又自难成文，顺便一提。

      很多年前，建设平朔露天煤矿时，一支考古队进行了一次规模极大的发掘。考古学家们在塞北寒风裹着黄沙的呼啸中，发掘整理了一千三百多座汉墓，在无数白森森的尸骨中，发现了一个罕见的奇迹：有两具白骨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经•鉴定，这是一对成年男女。考古学家无法准确说明这两千年前的古老故事，就像创制谜语一样，用石膏把他们封固在一个玻璃箱中，并送进了展览馆。这对紧搂着的白骨，在以后的这些年里，不知引发了多少人无穷无尽的猜测和想像。有人认为这里埋着惊天动地的爱情，也有人认为这里埋着刻骨铭心的仇恨；有人揣断他们是在度过极为神圣的一刹那，也有人揣断这仅是一个司空见惯极平常的游戏。如果不是年代已经考定，大概也还有冒酸气的人会以为是佛徒在修"双身"，或道士在炼"内丹"。笔者在有幸看到他们的时候，想到的却是中国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和外国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认定他们是在了结弗洛伊德先生所说的某一个"情结"。这尽管也有些"酸溜溜"的，但我就是这样认为。呜呼!想像可以信马由缰地驰骋，而男女墓主人这样的死究竟告诉人们什么呢?他们或者忘情而死，或者忘死而情，在滔滔忘川之中，随着幸福、痛苦、焦灼、销魂的浪花，飘然来到今天，不也远远超越了死亡吗?结论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写了这些，我居然想唱一首歌，那首张黎先生给《古船•女人•网》写的歌。我不谙乐理，不晓旋律有多美，我只爱那歌词："不白活一回，凤飞彩云追。不白活一回，雁叫鸟相随。不白活一回，金翅(那个)鲤鱼敢玩水。不白活一回，大鹏腾空往高飞。活就活他个船碾浪，活就活他个龙摆尾，活就活他个云升霞，活就活他个地增辉。不白活一回，活他个拼命三郎才有滋味。"唱着这歌，回到我的书案前，在一页稿纸上，写下我的感受，并希冀天天这样，天天能这样。我知道我不是为钱，也赚不了钱；不是为名，也出不了名。只想写成一本书，放进图书馆，抑或只是放进三五好友的书橱。为什么这样?因为我"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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