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国远征军第五军运输兵邹和钦访谈
那个噩梦,发生在缅甸的野人山,时间是1942年8月。
作为一名几乎全程参加了中国远征军赴缅甸抗日的老战士,邹和钦对那段浴血而战的岁月刻骨铭心。
65年前,中国远征军败退缅北,数万将士血洒野人山。他们的魂魄至今徘徊于此,与山中的野花相伴。
2007年9月15日,在株洲水泥管厂邹和钦的家中,邹向记者讲述他和他的战友在野人山九死一生的经历。由于他的耳朵在战争中被炮火震聋,现在不得不戴着助听器。图/记者倪志刚
邹和钦简介
湖南湘乡巴江人,1922年出生,先后在中国远征军第五军特务营、高炮营担任运输兵,第一次入缅作战失败后随第五军翻越野人山。中国驻印军反攻缅甸时调入新一军军部,一度是中国远征军副总指挥、新一军军长郑洞国的司机。目前为湖南株洲市水泥管有限公司退休职工。
远征军与野人山
1942年2月初,为了援助缅甸的反法西斯战争,同时也为了保卫滇缅公路,我国派遣10万远征军奔赴缅甸。远征军由第五军、第六军和第六十六军组成,这是我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唯一一次派遣军队出国作战,也是中国自甲午战争以后第一次援助他国作战。
16岁那年,邹和钦被抓了壮丁,进了军营。这个湘军首领曾国藩的乡党,在1938年,成了当时驻扎在湖南南岳的王牌军第五军的一员新兵。
第五军是当年国民党军队中唯一的机械化部队,因此邹和钦也幸运地成为了一名驾驶兵——第五军军部特务营第四连士兵。这是一个摩托车连。此前的邹和钦几乎连摩托车是啥样子都没见过,能进这支部队,邹和钦后来都感到幸运。
这个时候他的主要任务是学习驾驶。这个小学只读了一年,7岁丧父的苦孩子,对于车辆的驾驶十分痴迷,训练起来特别用心。
他所经历的第一场战争是广西昆仑关之战。这是一场让第五军扬威的一仗,该军在这场关系中国西南大后方战略安全的战役中,曾大胜日军。
邹和钦所在的特务营负责警戒军部的安全。
那一天正快要过年了,邹和钦记得菜已端上桌子,这个时候枪声密集,士兵来报军部已被日军包围。
碗都来不及端,大家马上拿起武器迎上去。
今年已85岁的邹和钦已记不清当时紧张而又残酷的局势了,反正那一天他们很快突了围。
这场战斗之后,部队到了广西全州整训,后又到贵州,到云南,准备出兵缅甸抗击日军。
由于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驻守的英军虽然无力对抗气势汹汹的日军,迫切需要得到援助,但是担心中国军队进入后会对他们的利益产生威胁,所以一直拖着。
缅甸兵败撤入野人山
1942年,中国远征军终于跨过国境,进入缅甸,联合英美一起抗击日军。
此时邹和钦由特务营调入高炮营,负责给营长开车,坐骑是一辆三轮摩托车。同时他还兼有另一任务,负责防毒工作。他在之前的训练中学习了生化战争的知识。
邹和钦回忆说,那个时候他们最怕的是日本的飞机。由于当时中国没有空军参战,制空权全在日军手里,所以他们经常遭遇日机的空袭。
一天他开着车执行任务时,正好遇上日机飞临他的头上,他赶忙把车一丢,钻到一棵大树下。此时日机已发现了他,纠缠着他不放。
邹和钦急了,机枪子弹“哒哒哒”地响着,子弹不断在身边穿过,他急中生智,赶忙围着那棵几人都无法合围的大树转起圈来。日机看到他开着摩托车,以为他是个军官,也不断地盘旋着,跟着转起圈来。
那棵树很粗壮,足够掩护树下的人。在缅甸战场,曾发生了很多远征军利用大树跟敌人周旋,甚至大量消灭敌人的故事。在从缅甸反攻时,就有一个营利用一棵大树,抗击日军十余天的经典战例。
纠缠许久,日机见没有机会,只得散去,邹和钦这才安全离开。
第一次入缅战争,由于英军的悲观主义,采取了放弃缅甸保护印度的策略,所以他们无心恋战,一直采取退却的方式。
在仁安羌,英军7000多人竟被人数差不多的日军所包围,幸被孙立人的新38师113团极力救援方解围。
而盟军共同制定的同古战役计划,由于共同进攻的英军在没有通知中国军队的情况下退却,导致此战主力军戴安澜的第五军200师侧翼暴露给日军,200师只能在以一师之力对抗日军两个师团多日之后,安全撤离。
“英国人已被日本人吓破了胆,他们不敢打仗,所以我们很被动。”邹和钦回忆说,第一次进缅甸,没打什么仗,远征军就开始了退却。
按照当时总指挥史迪威的计划,中国远征军应该从缅北撤入很近的印度,但是第五军军长杜聿明却坚持要翻越原始森林野人山,远距离回国。
当时的情况是,孙立人的新38师按照史迪威的计划撤往印度,200师、新22师等部队则翻越野人山,并酿成了大悲剧。
另类敌人——蚂蟥
给自己心爱的三轮摩托车倒上汽油点火的那一刻,邹和钦的心难过极了。这辆陪同他度过多日的“宝马”,没被日军炸掉,却要毁在自己的手上,那种滋味难以言表。
在进入野人山前,部队要求把所有的辎重武器、汽车、摩托车、大炮以及不能带走的物资,悉数毁掉。
一时之间,爆炸之声四起。这种丢盔弃甲的态势,更加重了士兵灰暗的心情。
邹和钦毁车之前带上两个包袱,装满了衣服、食物、军毯等东西。走了两天之后,他就丢了一个包袱。再之后,他连另一个包袱也丢了。
那一天,他们走到一个坡边,山洪水流很大,把路堵住了。邹和钦走到山涧边,用杯子舀了水狂喝,喝完后就地下拜磕头,求神灵保佑,然后把所有认为多余的包袱全丢了。
“哪怕是多带一两的东西,都觉得身上有千斤重。”邹和钦回忆说,很多人把枪都丢了,他自己最后就只剩下穿在身上的衣服。
时值雨季。
“那个雨啊,就像人在用盆子倒水。”肆虐的雨水留给邹和钦的,全是黑色的回忆。
地全是湿漉漉的。睡觉显然成了问题。他们只能把小树或者树枝砍倒铺在地上睡,砍几张随处可见的肥硕芭蕉叶盖在身上当被子。
这种睡法显然全无时下流行的户外野营那般浪漫。
此时的敌人,已不是日军,而是蚊子和蚂蟥。
凡是经历过缅甸丛林作战的军人,无不对当地的蚂蟥印象深刻。
“手指这么粗。”邹和钦伸出食指比划着。他说,树上,地上,到处都有。走路的时候经常就会沾上,睡觉的时候更是无法避免。
有时一早爬起来,发现全身都是蚂蟥,那种恐怖让人深入骨髓。
更让人可怕的是,这种蚂蟥几乎将半个身体进入你的皮肤,根本无法扯出。扯急了,可能还会断掉,那半截留在身体里。
邹和钦介绍说,只能用手不断地拍蚂蟥咬人的地方,拍上一段时间它才会退出来。
在丛林行军,脚上到处有伤。加上野人山硕大的蚊子叮咬,因此即便一个健康的人身上也难免到处有伤口,这种伤口的血腥味则吸引更多的蚂蟥。
邹和钦的说法是,如果一个人本来有病或者有伤,躺在地上,就可能遭遇大量的蚂蟥吸血,而这个人很可能就从此站不起来直至死亡。
有时前面的队伍砍来一些树,搭个棚子,供休息睡觉,有的人躺下去后就再也没起来,后面来的士兵也顾不上那么多,就睡在尸体旁。没有位置,就推开尸体再睡。行军累了坐下来休息,但有的人一坐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死在路边,也没人管,也管不了,太多了,自己都顾不上。路边到处可看到腐烂的尸体,臭气熏天,绿色的尸水横流,活人只要沾上这些尸水,那些接触的部位也跟着腐烂。
丛林的路非常窄,邹和钦经常看见路边有战友躺在路边,身上爬满了蚂蟥,奄奄一息。
那个时候,建制全部打乱,每个人的心头罩满了阴云,战友倒下去了,一般没人照顾也没办法照顾。
伤兵成为最惨的群体。他们的伤口最惹蚂蟥和吸血蚊。而倒下之后,他们很快就成为食人蚂蚁的猎物。在路上随处可见倒下的战友,甚至是白骨。强烈的尸臭味让他们几个月几无嗅觉。
2007年4月,跟邹和钦等3人相聚于长沙的远征军战友,长沙籍新22师护士兵刘桂英是当年新22师唯一活着走出野人山的女兵。她的回忆比邹和钦的回忆更加惨烈。
如今定居安徽合肥的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介绍说,当时他们师尚有1500多名伤兵走不动。伤兵们怕连累大部队,伤及有生战斗力,说,你们走吧,不要管我们了,给我们留点汽油吧。将士们进入野人山没多久,没走的1500多名伤兵全部点汽油自焚了。伤兵这一壮烈之举,至今深留她的脑海。
吃饱了饭,战友却撑死了
在野人山走了没几天,吃饭马上成了问题。
由于部队已完全混乱,成建制的队伍基本不复存在,身边的人几乎全是陌生的。邹和钦的身边,还有同一个班的战友,长沙籍的周苍松,两人一起互相扶持,在茫茫山野中艰难行进。
当随身携带的粮食吃完之后,开始几天邹和钦还硬撑着不乱吃东西。那个时候还不是秋天,山上的野果都不多,他就吃点草根,一些没熟的果子也摘下来吃了。一些战友却因吃了有毒的野果很快死去,这让他不敢再乱吃东西。
后来饿得实在不行了,他看到旁边一些人扯一种很嫩的草,放在开水里烫一烫就吃,他也顾不上了,也扯这种草果腹。人毕竟不是牛,草生涩难咽,进入喉咙时还拉扯喉管。
撤退过程中,美军的飞机试图跟中国远征军联系,但是远征军已没有电台,无法联络。
邹和钦说,他在行军过程中多次听到美军飞机的轰鸣,开始时兴奋异常,觉得有救了。但是慢慢地他们也不抱希望了,因为森林遮天蔽日,他们看不见飞机,飞机也无法看见他们。美国空军也尝试向地面空投一些食品,但是大多数落在树顶,根本无法取下来,甚至无法感觉到树顶有空投的救援物资。只是偶尔一些空投物资落到地面,让他们欣喜若狂。
这种节日一般的日子特别少。尤其是到后来,美国空军基本放弃了这种收效甚微的空投。
他们在行进途中,偶尔可以看到山上的土人。这些人身上几乎不着一根纱,男人更是全光着身子。
也偶尔经过一些村庄。有一次他们十几个互不认识的人从一些老百姓家里搞到了一些谷子,大家狂喜不已,围在一个地方煮饭吃。
近一个月没吃米饭了,稻米的清香强烈刺激着他们的胃口。他们像在战场上冲锋一样抢着吃饭。
狂吃之后,一些人已撑得无法出气。
邹和钦说,他出身穷苦人家,幼时挨饿是经常的事,长辈告诫过他,大饿之后不可无节制地饮食,否则会撑死,所以他在吃饱之后强迫自己停止再吃,但其他战友听不进去。
当天晚上,他们在老百姓的吊脚竹楼上歇息。一些过度吃饱的人嘴巴大张,四肢张开睡在地板上。
第二天起来出发时,已有过半的人无法爬起来行军。他们被撑死了。
虽然在雨季,但是饮水仍然经常是大问题。
在不下雨的天气里,野人山找不到喝水的地方,他们经常只得在一些零星的水坑里喝一些污水。这些水坑有大量的微生物,很多人喝了后得病。在队伍中,疟疾一度流行。得了疟疾的人走路无力,一些人甚至没有裤子可换,干脆赤裸着下身。
邹和钦说,他的运气一直不错。虽然到最后身体非常虚弱,几乎想躺在地上等死算了,但他一直没得严重的病,否则就很可能长眠野人山了。
走出野人山之前,他们头一天没喝水,后来在一处平地看见一些牛踩过的脚印坑,坑里有一些积水,邹和钦和战友们趴下去猛喝。但是喝完后不久他感到很后悔,因为他们已到了一条江边,这条叫伊洛瓦底江的河流的出现,意味着他们已走出野人山。
河面不是太宽,但是水很急。由于一个多月的艰难行军已磨掉了他们大部分的体力,所以渡河时又有大量的人死亡。
邹和钦说他现在已不记得当年是怎么过河的了,但是不会游泳的他幸运地存活下来了。
到了平坦地方,美国空军再次发现了中国远征军的行踪,他们再次开始空投食品——粮食,饼干。
从天而降的惊喜再次造成了悲剧。
一些士兵饿怕了,生怕后面又没粮食,于是背了大量的食物在身上,结果由于本来就体力不支,一些人活活给累死了。
走出了可怕的野人山,身边熟悉的人却越来越少。
后来队伍整顿时他碰到连长李公渝(音),他惊喜交集。
到了这时他才知道,第五军在野人山损失了好几万人,后来被迫转向印度集结。
给蒋纬国、郑洞国开车
到了印度蓝姆伽整训时,部队整编成新一军,湖南籍将领郑洞国担任远征军副总指挥兼新一军军长。
邹和钦先是调入廖耀湘的新22师汽车队,后调入新一军军部,给蒋纬国开车,坐骑是一辆美式吉普车。
蒋纬国是蒋介石的儿子,当时加入远征军,在指挥部担任参谋。
蒋开始对他很不友好,因为他在国内时对部队的驾驶兵印象很不好,他说“司机最坏了”。时间长了,他才慢慢接受了邹和钦。
在邹和钦的印象中,蒋纬国很有点公子哥儿脾气,士兵经过他身边时必须向他敬礼,喊他,否则他就会叫住人家,要人家卧倒,起立。
一次邹和钦陪蒋纬国去新22师食堂吃饭,很多人正在就餐没搭理蒋,于是蒋就叫住旁边的两个士兵要他们卧倒起立,吓得其他的士兵全从窗户逃跑了。
到中国驻印军从印度反攻缅甸时,邹和钦调入副总指挥部,经常给副总指挥郑洞国开车。
在攻击新平洋的时候,开始时攻击很不顺利,中国战车营的几辆坦克被日军的磁铁式炸弹炸毁。
第二天,指挥部的几个参谋坐着邹和钦的车上前线去察看地形。吉普车刚进入敌人的视野,炮弹就开始打过来。其中一发炮弹就在邹和钦的车后爆炸,气浪把车掀了起来。
邹和钦把车头一调,马上往回开,避开了日军炮弹的攻击。
缅甸战事结束后,邹和钦回到国内,编入汽车独立15团,驻扎广西。后来该团起义,投诚共产党。
他没有留在部队,而是回到老家湖南湘乡,当了两年的手工业者,做伞纸,这是他年少时学会的一门技术。
1958年,他进入湘潭易家湾砖瓦厂,职业是司机。1963年进入株洲水泥管厂,职业仍然是司机,直到1982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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