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无休止的混战和摩擦,谁也奈何不了谁
硬来不行也不怕:独眼龙迟早会把盟友一个个赶到自己这边;
想当英雄的书生张浚,和活着不英雄死了很英雄的大官孙揆。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邢州这个不大不小的亏一吃,朱全忠原本因出道以来一路顺风顺水,弄得不免有些飘飘然的脑袋,一下清醒了许多:自己地盘再大,人马再多,终究还是个起家没几天的暴发户,跟独眼龙这种攒了好几代的阔主儿硬来,是讨不到什么好的。
不过他也知道,以独眼龙一根筋的脑瓜和又傲慢又暴躁的性子,自己并非没有打败对方的机会,因为独眼龙迟早会把盟友一个个赶到自己这边来。
机会果然不久就来了,890年春天,独眼龙冒冒失失跟驻守大同的云州防御使赫连铎、驻守幽州(今北京一带)的卢龙节度使李匡威打了起来,不但没占到便宜,还折了刚上任没多久的邢洺团练使安金俊。赫连铎、李匡威一张状子告到天子脚下,请求皇帝讨伐挑起内战、破坏安定团结和谐社会的动乱分子李克用。
朱全忠冷眼瞧着这一场热闹,不由得心花怒放:敌人的敌人,不就是咱的朋友么?他立即跟赫连铎、李匡威结成了统一战线,找来敬翔代笔,刷刷写了篇洋洋洒洒的奏章,详细阐述了消灭独眼龙的好处,而且拍着胸脯作保证:自己出钱出枪出人,朝廷么,只需派个大臣当元帅就行了。
朝廷这会儿早已是外强中干,不过一来对独眼龙那是又恨又怕,二来便宜买卖不做白不做,这年五月,竟真的削去独眼龙一切职务,开除“李籍”(从皇家家谱里除名),任命宰相张浚和长安直辖市市长(京兆尹)孙揆为正副元帅,敲锣打鼓地当真下令讨伐独眼龙起来。
其实不等皇帝发话,朱全忠和独眼龙都已经动手了。
原来这独眼龙吃了赫连铎和李匡威的亏,心情着实不爽,就在自己地盘上搞起了公费旅游散心,跑到潞州这地方,守城的亲弟弟李克修酒席准备得简单了些,大约是按照四菜一汤给整了,独眼龙心想,好你个弟弟,老子揍不了赫连铎,还揍不了你丫的!当众扒下李克修裤子,结结实实打了顿屁股。李克修脸皮薄,一口气咽不下,竟活活气死,独眼龙便派了另一个弟弟李克恭来守潞州。
这李克恭酒席准备得倒是比李克修强出不少,守城的能耐可就差了去了,走马上任没几个月,就弄了个乱七八糟,手下一个兵变,便砍了他的脑壳。
朱全忠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也顾不上朝廷大军和两个元帅还没到位,接连派了大将朱崇节、葛从周连夜兼程赶到潞州,老实不客气据为己有,又派了李谠、李重胤、邓季筠去打李罕之盘踞的泽州,派自己的侄子朱友裕和农民头张全义带兵进至泽州北面,作为潞州的后援。几路大军发出,朱全忠不由得踌躇满志:自己已抢了先手,捞到潞州这个大实空,这回谅这独眼龙不死也得脱层皮。
他信心十足地坐镇汴梁,等着前方的好消息。从夏天一直等到九月,接到的却是全线失败的消息,和葛从周等一大群蓬头垢面的败将。
他的部下没有犯错,犯错的是朝廷,确切的说,是那两个捧着圣旨出兵的正副元帅。
前面说过,朝廷出兵,派了张浚和孙揆做元帅。
这张浚本是个书生,靠着巴结手握军权的大太监杨复恭当了大官,后来杨复恭倒霉,另一个太监田令孜得势,他立刻跟杨复恭翻脸,转会到田令孜门下,没想到风水轮流转,过不几年,田令孜外调,杨复恭重又回到领导核心,张浚心里自然有些打鼓,于是开始抱皇帝这根粗腿。这大唐昭宗皇帝李晔年纪轻轻,不知怎地瞅杨复恭不顺眼,因此杨复恭越不待见张浚,他越要重用,没多久竟提拔他作了宰相。
张浚平步青云,对皇上那是感激涕零,心里总想为大唐江山作出点惊世骇俗的贡献来,他想,现在正是乱世,最大的功劳莫过于消灭地方上那些不听话的诸侯藩镇,功劳中的功劳,莫过于消灭最强大、形象也最差的独眼龙李克用了。
其实张浚把矛头对准独眼龙还夹杂了
点儿私货:当年独眼龙在长安城打黄巢的时候,张浚是总司令王铎的参谋长(都统判官),独眼龙很瞧不起这个喜欢高谈阔论的白面书生,说话自然不那么好听。等听说张浚作了宰相,独眼龙竟偷偷对朝廷派的使者说:“皇上用这有名无实的小白脸做宰相,以后可有的苦头吃呢。”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到张浚耳朵里,自然恨的咬牙:好你个独眼龙,今儿个我倒要让你知道小白脸的厉害。他便整天在皇帝耳边嘟囔:“您这么伟大一皇上,怎么能受独眼龙那样军阀的窝囊气?咱大唐这样繁荣昌盛的国家,怎么能容忍军阀这样的怪胎呢?皇上啊皇上,忍无可忍,就无需再忍么!”
前面说过,皇帝李晔登基不久,岁数也不大。这小皇帝打小听的是唐高祖、唐太宗的英雄事迹,受的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大唐传统教育,对自己现在这副烂摊子当然一千个不满意,一万个不满意,如今见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张宰相满嘴不离“强兵以服天下”,为什么打独眼龙,怎么打独眼龙,说得头头是道。皇上心里想,这张爱卿自比谢安、裴度,脚下常常穿着谢安爱穿的木屐,头上也常常戴着裴度爱戴的皮帽子,就算不如这两位古人,想来也差不到哪儿去,于是办了个隆重的欢送大会,凑了五十二个都(每都100人)的御林军,加上少数民族雇佣军五万,浩浩荡荡开往晋州,会合了他从全国各地号召来的地方军,总数竟达十万人。
这张浚眼见得手下兵强马壮,心里那个美就崩提了,出兵那天,皇上亲自在安喜楼上饯行,老张足吃足喝,竟灌了自己个半醉。自古元帅出征,皇帝饯行是常事,但喝饯行酒喝到醉的,张浚怕是破天荒头一个了。
可张浚人马固然不少,真正能调得动的,其实就只有那5200人的御林军,五万雇佣军不去说,那些天南海北凑起来的地方军也是一盘散沙,毫无斗志。本来,如果他脑子能清醒些,给一心跟独眼龙作对的朱全忠打打下手,弄不好还能因人成事,混个得胜还朝,偏他到了节骨眼上,却跟小商小贩般打起小算盘来。
原来他听到朱全忠占了潞州的消息,心里不由打起鼓来:这朱三一个降将,在中原得了那么大地盘还不知足,又把手伸到这么远的潞州,地方都归你,我老张往哪儿搁?他越想越坐不住,正好朝廷封副帅孙揆做昭义节度使,他抓住这个由头,分给孙揆两千人,让他即刻赴潞州上任,自己领着大军屯扎在晋州城一带,笃笃定定地等着好消息。
独眼龙玩花活不行,打仗可是行家里手,慌了一阵之后很快回过神来,开始调兵遣将,准备反击。独眼龙认定李罕之是块硬骨头,敌人一时啃不动,潞州却是朱全忠楔入自己地盘的一根刺,而且后面还跟着朝廷大军,必须首先对付,他立刻派李存孝、康君立带了大队人马围攻潞州城,谁知葛从周守城着实了得,二人攻了几次,却讨不得半点便宜。
李存孝正犯愁,忽听说孙揆赴任的消息,心里登时有了主意,忙带了三百来人,偷偷埋伏在孙揆必经的一处山谷里。这孙副帅摆开全部节度使仪仗队,穿着大红色的制服,捧着朝廷颁发的委任状,前呼后拥、喜气洋洋地刚走进山谷,李存孝唿哨一声,伏兵一起杀出,将还做着节度使大梦的孙揆捆了个结实,手下两千人马四散奔逃,被沙陀骑兵分路追杀,杀得干干净净。
李存孝找了跟白绳子,将孙揆像牵牲口般牵到潞州城下,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跟在后面,边走边喊:“朝廷派孙副帅来当潞州的家,城里的弟兄们还是早些回你们的汴梁,好给孙副帅挪窝。”
这次汴梁大军出征,一来仗了先手之利,二来有朝廷圣旨撑腰,潞州、泽州两路人马个个信心十足,打泽州的李谠、李重胤、邓季筠三员大将更是天天绕着城墙搞政治攻心,无非嚷嚷什么“朝廷大军马上就到,弃暗投明才是唯一出路”等等,没想到“马上就到”的“朝廷命官”,却是被白绳子捆住的孙揆,军心一下就乱了,邓季筠仗着匹夫之勇,跑去跟李存孝单挑,结果也
被活捉,李谠、李重胤急忙撤退,李存孝、李罕之穷追不舍,在马牢山大破二人,一直追到怀州才罢休,葛从周、朱崇节听到消息也无心恋战,扔了潞州城一路跑回汴梁,此次独眼龙讨伐战轰轰烈烈开始,却不声不响地结束了。
那个想当英雄的书生张浚倒是信心不减,仍死死守住晋州不退,来自五湖四海的地方兵、雇佣兵一看,您不撤我们撤还不成么,今天走一帮,明天走一伙,没几天功夫,十万大军只剩下一万来人。这时北方赫连铎、李匡威兵败的消息也已传来,张浚这下傻了眼,只得灰溜溜逃过黄河去,这场闹剧从四月折腾到十一月,独眼龙的油皮都没碰着,朝廷反倒白白丢了晋州、绛州两座城池。
皇帝见张爱卿谢安、裴度喊得山响,打起仗来却是一团乱麻,心里本来就着急上火,太监杨复恭又落井下石,趁机上了点儿眼药,一怒之下下了道命令,把张浚贬到广东连州去当市长(刺史),张浚知道这下事情闹大了,躲在华州,来个男子汉大丈夫,说不回京城就不回京城,朝廷居然拿他没办法,只是写了个“此次事件张浚当负全责并以依法立案查处”的公证书给独眼龙,来和这团早已不成形状的稀泥。
张浚从此就躲在华州不出来,皇帝有时想起他,打算用他,总会被独眼龙一封“张浚早上到,老子的队伍晚上来”的威胁信吓得咽回去;不过他实在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物,时不时闹出点动静来,一会儿给皇帝递上访材料,一会儿又勾结什么人对付朱全忠,最后把朱全忠惹毛了,终于在903年的阴历大年三十,派了五十个心腹弟兄打扮成强盗,闯入张浚宅中,结果了这位当年张大帅的性命。这位一心想当英雄的书生用自己的生命告诫后来人,吹牛和不自量力,有时是要付出很大代价的。
那位被白绳子捆了去的孙副帅,就是前面监斩过假皇帝秦宗权的孙尚书,他被人捉得固然很不英雄,但被送到太原,见了独眼龙,却是硬气得很,独眼龙想劝他投降,给他硬梆梆骂回去,独眼龙大怒,让人用锯子把他活活锯死,结果他老人家天生一副滚刀肉,怎么锯也锯不动,孙揆竟责备刽子手:“你们这些沙陀狗到底没学问,居然不知道锯人要先用木板把人夹住才好动手么?”刽子手照方抓药,果然灵验无比,孙揆直到咽气,骂不绝口。这个平庸的朝廷命官活着窝囊无比,临死却大大地英雄了那么一回。
再说朱全忠,不但白忙了大半年,潞州城得而复失,独眼龙声威大震,自己派过黄河的兵马还损折了一万有余,自然火冒三丈,把李谠、李重胤两员败将统统砍了脑袋。
有趣的是,被李存孝活捉了的邓季筠后来逃回朱全忠身边,却得到厚赏和重用,这三位败军之将的不同遭遇生动地提醒大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生气归生气,几次三番的挫折告诉朱全忠,和独眼龙斗不能这么玩,得想个更周全的战略,事实上败兵还没逃回汴梁,他的转型早已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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