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巢部下一个镇守外郡的将领,一个来自徐州农村的无赖汉,当他穷途末路,向唐朝投降时,谁也不会想到毁灭唐朝几百年基业的人竟是他。
“匪徒”、“胡虏”、绑票惯犯,最终都没能把奄奄一息的大唐帝国送进坟墓,给唐朝的棺材钉上最后一枚钉子的人,居然叫“全忠”,这个正面得不能再正面的名字,居然还是唐朝皇帝亲口赐的。
这位不忠的“全忠”本名叫朱温,人称“朱三”,是宋州砀山,也就是今天安徽最北面、靠近徐州的砀山县人,他自己做皇帝之后,他的御用写作班子绞尽脑汁,给他们老朱家拉了个据说在大舜时候当过大官的祖宗,还编了许多绘声绘色的神话,说他出生时屋顶上红光冲天,将来必定大富大贵。但事实上他不过是个书没得读、田没得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小子罢了,后来跟黄巢造反也没见多大出息,从起兵就跟着,直到黄巢进了长安、当了大齐金统皇帝,他才混了个小小的队长。等到他像丧家犬一样向唐朝乞求投降,封了个不大不小的空头官衔时,不但唐朝君臣,怕连他自己也觉得,败军之将,又有历史污点,能混到这样已经该谢天谢地、心满意足了吧?
此时此刻,谁有能想到,毁灭当时世界第一大帝国几百年基业的人,居然正是这个来自农村的流浪汉,是这个连“反贼”都做不好的无赖?
朱温在黄巢手下混得不好不赖,既没有像毕师铎那样中途溜号,也没有像尚让那样大富大贵;
进长安以后才混到边将;
和上司不合,最后投入了大唐的怀抱;
赐名全忠,说书的说这个名字拆开是“人王中心”,不过当时谁也看不出这个降将有多大的前途。
别看中国人平常总嚷嚷什么“人定胜天”,什么“天道远人道近”,其实心理多多少少总要信那么点儿宿命,平头百姓也就是看看风水,测测八字,烧烧香,许许愿什么的,皇家的讲究就更多了,讲究什么“天人感应”,也就是说如果风调雨顺,就是上天奖励皇帝做得不错,倘若皇帝为非作歹或者气数已尽,水灾旱灾、蝗虫猛兽,就会一股脑地降临,因此古代像唐太宗那样敢于组织人消灭蝗虫的主儿不多,对付蝗虫的标准方法是写一份沉痛深刻的检查,给玉皇大帝送去。对付其它自然灾害的方法依此类推。
这种说法固然荒诞得可以,但无巧不巧的是,许多王朝的暮年都碰上了五花八门的灾害,唐朝自也不能免俗,自从那个艺术天分很高的唐僖宗即位起,从洛阳以东直到大海的广大地区就遭遇了严重的旱灾,随之而来的大饥荒让许多地方不得不以树叶充饥,地方官不但不救济,国税、地税、各级提留,一样也不能少,有些脑子清醒的大臣提醒皇帝不能这么玩下去,该发救济粮了,皇帝这次倒是画圈发有关部门讨论,可是有关部门讨论了大半年也没个下文,就在这大半年里,灾区成千上万的百姓,虚弱的都变成了白骨,强壮的都变成了“反贼”。
那个祖上在大舜手下当过大官的流氓无产者朱温就是在这时变成了“反贼”,或许他先是饿得不行、由流氓变盲流,又因为城市限制民工流入而没办法办暂住证,不得不投奔一不要户口、二不要文凭的黄巢造反大军,今天的我们都很难认真考据了。他没有变成白骨,做“反贼”那么多年也一直很健康地活着,显然是比较强壮的,说书的说他生得身高一丈,膀阔三停,蓝发红须,齿似狼牙,戏台上更是给他勾了张绿油油的脸谱,显得很有些杀气,现实中的朱温显然不会长得这般另类,但相貌有些吓人大约是真的。
不过朱温混迹在上万同样苦大仇深的阶级弟兄当中,似也没显出太多过人之处来。他差不多从黄巢起兵后不久便入伙,算是老革命了,和他前后脚参军的好汉,有的很快被黄巢提拔,像葛从周、孟楷等;有的觉得“反贼”干得是对抗政府分裂国家的勾当,不会有什么远大前途,于是反戈一击,变成了政府的人,黄巢手下有名的头领毕师铎、郑汉章就投奔了镇守淮南的唐朝节度使高骈,得到高官厚禄,偏偏这位生下来就祥瑞无比的朱温两头不着调,跟着黄巢大军从中原打到两广,又从两广打回中原,勤勤恳恳干了好几年,才混了个小小的队长,按现在的说法,最多也就是个士官军衔。大概他虽然强壮,却未必特别勇猛善战,属于苦劳不少、功劳不多的那号主儿。
公元880年,黄巢攻进长安,将唐僖宗赶去了四川,自己当了大齐金统皇帝,手下弟兄宰相、大臣封了一串,朱温也水涨船高,被提拔为防守城外东渭桥的将领,算是提了干了。别看这官不算大,但朱温正是从东渭桥开始,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干人马。
是金子总要发光,是疖子总要出头,朱温好不容易捞到个像样的配角,岂能白白放过这个亮相露脸的机会?提干没几天,他就鼓唇摇舌,硬是说降了大唐的夏州节度使,收编了不少人马,让黄巢对这个没多少墨水的老粗开始刮目相看;不到四个月后,刚刚给提拔为“东南面行营都虞候”(大约相当于省军区参谋长)的他又一举攻克了号称天险的邓州(今河南南阳),接连打败了几路唐兵,朱温的名字,开始为敌对双方所熟知。
大唐毕竟根基深厚,很快就凑集了大批人马,四面围攻长安。881年四月,唐军主帅郑畋率军在城外击败黄巢,乘胜进攻长安。黄巢采取了出人意外的战术,突然全军退出长安,集结在城
东的灞上;以为大功告成的唐军因为争功和贪图掳掠,进城后果然秩序大乱,毫无防备,黄巢乘机大举反击,几乎全歼了入城唐军,重新夺取了长安。
然而由于唐朝将帅急不可待地大肆告捷,黄巢派往长安附近几个州的刺史(州长官)信以为真,惊惶失措,竟纷纷弃城,率众逃往大齐离长安城最远的疆土:朱温把守的邓州。朱温面对这几个比自己官职大得多的同僚,把脸一抹,讲了番热爱本职、尽忠职守之类的大道理,随后一声令下,将几个人杀得杀,赶得赶,带来的兵士都归了自己。消息传到长安,黄巢感动得简直热泪盈眶,觉得把这样赤胆忠心、智勇双全的能人放在遥远的边疆简直是莫大的浪费,赶忙招回长安,还亲自跑到城外摆酒迎接,不久,又派他跟自己麾下头号猛将孟楷反攻唐军,再次大获全胜。
有功总是要赏的,黄巢决定封朱温做同州刺史,算是当上了市级一把手。可是这同州其实还在唐军手里,朱温要想走马上任,只能自己去抢。好在这些日子的明抢暗招,他手下也聚了不少人马,882年二月,竟真的攻下了同州,又被加了个防御使的头衔。
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老粗朱温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从小小队长爬到地方大员的位子,在别人看来已经是火箭提拔了,同州虽然不大,刺史、防御使的级别虽然不高,但考虑到大齐除了长安城,也就只有周围两三个州、巴掌大的地盘,他居然能拥有其中一座,还统帅了万把人的军队,黄巢对他也着实不薄。
可此时的朱温已经不是当初在淮北老家,那个一碗饱饭就能令自己心满意足的朱三了。
由无名小卒变成方面大员,实力增强,胃口也随之变大;而且一年多来他的运气好得出奇,胜仗、功劳、地盘、人马,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不免让他时不时想入非非一番:可不是么,如果这一切是靠本事赢的,如此大的本事,怎能委屈在一座小小的同州城里?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运气,那么谁又敢说,他的好运就已经到头了呢?
从史料上看,最初他想的,似乎是为大齐立更多的功,来换更大的官做。离他最近的唐军属于河中节度使王重荣,朱温立功心切,屡屡出击,不料对方早已纠兵数万,严阵以待,让他连碰了几个钉子。他一连向黄巢打去十份报告请求增援,却都被他的顶头上司、那个曾跟他一起出兵的猛将孟楷扣下了:越级上访,门都没有!
援兵不来,凭着自己这点老本,吞下王重荣,立功受奖,简直是痴人说梦。朱温看看河中,又看看长安,心里说不出的郁闷:这孟楷有什么了不起?他能打,能立功,俺朱三就不能打,不能立功了么?姥姥!
他手下几个亲信嗅出些名堂,便起初战战兢兢、后来肆无忌惮地对他猛灌些“反大唐就是破坏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之类道理,或者王重荣等人也不失时机搞了些策反工作,总之大唐反贼、大齐忠臣朱温决定从此改作大唐忠臣、大齐反贼了:882年九月,他杀掉黄巢派来的监军严实,投降了唐朝。王重荣这几个月给朱温折腾得精疲力竭、穷于应付,如今朱温划敌为友,同州城又归入自己囊中,自然喜出望外,当即签发空头支票一张,假借皇帝名义任命朱温为节度使 当然是空头的,并连夜向远在四川的唐僖宗报捷邀功。唐僖宗在成都跟大熊猫做邻居好些年,眼见着那黄巢就像在长安生了根一般死活干不走,正在又烦又闷之际,猛听得朱温弃暗投明,同州和平解放的消息,高兴得连喊老天有眼,当即正式任命朱温为左金吾大将军,兼任河中行营招讨副使,相当于王重荣的副司令。“反贼”投降政府军,不但没杀没贬,官反倒做得更大,朱温这一宝押得又稳又准,也因此创造了中国投降史的一个杰出范例。
不过朱温显然仍不满足:别看他对王重荣“舅舅”长、“舅舅”短,叫得亲热无比,心里却着实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自己不就是不想当孟楷的“副司令”,才转会到大唐来的么?
走马上任副司令的同时,皇帝还送了朱温一个特别礼
物:把他的名字改为“全忠”。朱温当然毫不犹豫地领了这份人情,从此改名叫“朱全忠”,这名字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终究是皇帝赐的,不要大概不太好。
朱温毕竟当过这么多年“反贼”,就算既往不咎,重在今后表现,似乎也只能算“半忠”,这名字在当时的人看来,多少显得有些滑稽。后来朱温自己登基坐殿,当了皇帝,又有人分析说,“全忠”两字拆开来是“人王中心”,口气实在太大,足证朱温狼子野心,早就盯准了大唐的锦绣江山云云。其实这大约不过是凑巧罢了:刚刚投降、惊魂未定的朱副司令这时是否真有这个贼胆姑且不说,倘若真的认为“全忠”两个字是这样的解释,唐朝皇帝还拿来送人,岂不是自己咒自己早些完蛋么?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