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意识

在讨论个人意识的时候，不能不谈到自我意识的问题。自我意识在哲学史上乃至当今国内外理论界，都是议论的最多的问题之一，也是分歧最多的问题之一。

历史上的哲学家们对于自我意识有很多论述，这里简单介绍一下黑格尔关于自我意识的观点。

在黑格尔那里，他的著名的世界精神或绝对理念的发展，是要分为三个阶段的，即主观精神阶段、客观精神阶段和绝对精神阶段。其中主观精神就是指包括自我意识在内的个人意识，客观精神指的就是社会意识，绝对精神就是指绝对理念的自我意识。

黑格尔的个人意识是一个三段结构，即意识、自我意识和理性。其中意识是以身外之物为对象的意识，即对自然界的意识。自我意识是以知性为认识客体的意识，理性则是个人意识发展的最高阶段和最高层次。理性阶段是个体意识的尽头，绝对精神通过个体意识阶段将发展为精神、宗教和绝对理念，那就是客观精神和绝对精神的阶段。

因此，理解黑格尔的自我意识，必须要把自我意识放到他的精神漫游的全过程中去。黑格尔的自我意识，可以理解为是绝对精神所发轫的个体意识中的一个阶段或者构成。个体意识是黑格尔的绝对精神的“胚胎阶段”，因此，自我意识也就处于绝对精神发展的初始阶段。

黑格尔还认为，自我意识本身也要经历三个发展阶段，第一阶段称为“单个自我意识”，在这个阶段，个人意识到自身的存在，意识到自己的同一性和与其他客体的区别。黑格尔还把这一阶段叫做“欲望自我意识”。第二阶段称为“承认自我意识”，随着人际关系产生和发展，个人意识到自己是为他人的存在，对自身单个性的意识转化成了对自身特点的意识，在心理学上，这是一种差异意识，是相互承认的心理过程。第三阶段称为“全体自我意识”，在这个阶段，个人不仅意识到了与别人的差异，而且意识到自己的深刻共同性以至同一性，从而掌握了“家庭、乡里、国家以至一切道德——爱情、友谊、勇敢、诚实、荣誉”的共同原则。（参阅阿尔森、顾留加著《黑格尔小传》和科恩著《自我论》）

十分明显，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与我们所理解的自我意识有许多本质的不同。首先，黑格尔的自我意识并不是客观存在的反映，而是他的绝对精神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是一种精神的本体或实体，是第一性的存在。在黑格尔那里，不是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意识，而是意识决定社会存在。一切社会生活不过是意识的现象。马克思尖锐地指出：“黑格尔把人变成自我意识的人，而不是把自我意识变成人的自我意识，变成现实的人即生活在现实的实物世界中并受这一世界制约的人的自我意识。黑格尔把世界头足倒置起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45页）可见，黑格尔的自我意识的实质是唯心主义的本体。其次，黑格尔把自我意识规定为绝对精神发展到人类的特殊阶段，也就是把自我意识与人等同起来。马克思说：“人的本质，人，在黑格尔看来是和自我意识等同的。因此，人的本质的一切异化，都不过是自我意识的异化”（同上书第165页）“黑格尔在《现象学》中用自我意识来代替人，因此，最纷繁复杂的人类现实在这里只是自我意识的特定形式，只是自我意识的规定性。”（同上书第244、245页）这就表明，黑格尔关于自我意识的观点为“自我意识”在以后的恶性膨胀、为“唯我论”的发展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缺口。“青年黑格尔派”的“神圣家族”们的产生不是偶然的。黑格尔是客观唯心主义者，但自我意识的膨胀却可以导致主观唯心主义。再次，黑格尔的“自我意识”，虽然是个人的意识，虽然是等同于人，但是在黑格尔眼里人与个人都只是执行理性和精神的命令，都只是理性的玩物和傀儡，这显然会导致历史宿命论和无为主义。同时，黑格尔又把杰出人物看作是按照理性的旨意去创造历史的“世界历史个人”，而把普通个人叫做“进行再生产的个人”。这在实质上，黑格尔还是把杰出人物的个人意识看成了世界精神的代表。例如他就曾经把拿破仑称为“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可见，黑格尔的理论必定要贬低人民群众和普通个人的历史作用。最后，黑格尔的“自我意识”最终归结为知识范畴。马克思指出：“《现象学》最后完全合乎逻辑地用‘绝对知识’来代替全部人类现实——之所以用知识来代替，是因为知识是自我意识的唯一存在方式，而自我意识则被看作人的唯一存在方式；之所以用绝对知识来代替，是因为自我意识只知道它自己，并且不再受任何实物世界的拘束。”（《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44－245页）这里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意识和自我意识也不相同。我们今天所理解的意识和自我意识，不能简单地归结为认识或自我认知，而是包含着更多的复杂的内容和含义。只有按照黑格尔的本义来理解它，才能正确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他的批判。

费尔巴哈正确地用世间的人代替了黑格尔的自我意识，从而克服了黑格尔的思辨哲学。但是，费尔巴哈只是将自我意识摒弃在一边，而没有对它进行清算，这就为后来德国的青年黑格尔派走向主观唯心主义历史观留下了阵地。在青年黑格尔派的一些人如布鲁诺.鲍威尔兄弟那里，自我意识得到了恶性膨胀，结果不但把黑格尔哲学的合理内容抛弃了，而且使自我意识有了更加荒诞的表现。

在布鲁诺.鲍威尔等人看来，黑格尔哲学的思辨性还不够彻底。理由是，第一，黑格尔宣布绝对精神是世界的创造者，但却不肯承认现实的哲学家就是绝对精神。第二，黑格尔认为绝对精神只是事后才通过哲学家意识到自身，而不敢肯定杰出人物创造历史。鲍威尔兄弟为了克服黑格尔的不彻底性，把德国的思辨哲学推到了极端，他们用普遍的自我意识，无限的自我意识代替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使之成为实体性主体。马克思揭露他们说：“同样，鲍威尔的自我意识也是提升为自我意识的实体，或作为实体的自我意识；于是，自我意识就从人的属性变成了独立的主体。这种自我意识的本质不是人，而是理念，因为理念的现实存在就是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是人化了的理念，因而它是无限的。人的一切属性就这样神秘地变成了想象的‘无限的自我意识’的属性。”这样一来，鲍威尔等人就取消了黑格尔的不彻底性。一方面，他们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就是自我意识的代表，宣称自我意识“仅仅是通过一小撮杰出人物即鲍威尔先生及其门徒体现出来的”。另一方面，他们又取消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只是在事后在幻想中创造历史的局限，而是“有意识地在扮演世界精神的角色”。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刻地指出：“一方面是群众，他们是消极的、精神空虚的、非历史的、物质的历史因素；另一方面是精神、批判、布鲁诺先生及其伙伴，他们是积极的因素，一切历史行动都是由这种因素产生的。改造社会的事业被归结为批判的批判的大脑活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09页）就这样，鲍威尔等人的思辨的彻底性，彻底地滑入了主观唯心主义。他们的自我意识实质上是把作为人的属性自我意识变成了独立主体的抽象概念，而他们自己则成为了体现这种自我意识的“神圣家族”。

从马克思和恩格斯对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的自我意识的批判中，我们可以看出，自我意识不应当被看作是与人、与人类社会相分离的存在物。而应当如实地把它看作是人的属性，看作是人的自我意识。无论是社会的自我意识，还是社会群体的自我意识，还是社会个人的自我意识，都只能是人的属性，而不可能是什么别的东西。这就是说，自我意识的本质仍然是社会存在的反映，它是社会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或者一种形式。

从广泛的意义上说，任何意识的主体都是客观存在，因此都可能成为自己的意识的客体，所以一切意识主体都有自我意识的问题。如果把社会本身作为意识主体，社会的自我意识就是全部社会心理和各种社会意识形式。如果把某一社会群体作为意识主体，该群体对自身的意识，包括对自身的认识、评价、看法、以及对自身发展的愿望、规划等等，就是该群体的自我意识。我们通常讲的自我意识，是狭义的自我意识，它是个人意识的一个组成部分。自我意识是个人对个人本身的意识。在这里，意识的主体是个人，意识的客体或对象是该个人自身。个人意识是个人的存在在其本人头脑中的反映。他与自我价值的情况相似，自我意识是主客体同一状态下的意识形式。所以它是一种特殊形式的意识，其特殊性就在于意识的主体客体统一于一个个人。这样说是不是就否定了自我意识的社会性呢？不然。因为无论是把个人看作是意识主体还是看作意识客体，个人都不是孤立的个人，而是处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活生生的、具体的、现实的个人。个人作为意识主体的社会性决定了意识者不是一面平光的镜子，而是有选择性、有倾向性的意识主体。个人作为意识客体的社会性，决定了进入自我意识范围的，不是孤零零的一个抽象的个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多种属性、有多种社会关系的个人。因此，个人的自我意识绝不是一个缺乏社会性的概念，而是一个充满社会性的意识形式。否定了自我意识的社会性，把自我意识看作纯属私人的东西，就会把自我意识从社会意识中分离出去，就会得出荒唐的结论。

自我意识与个人意识是一种从属关系。自我意识是个人意识的组成部分，个人意识中包含着自我意识。就其意识主体来说，它们都是个人的意识；而就其反映的客体来说，它们有着范围大小的区别。个人意识的对象是个人生活环境的全部客体，其中也包括个人自己；而自我意识的对象则仅仅是个人自身，尽管是包含了个人种种社会关系的自身。

这就是我们所理解的自我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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