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嬴政读了韩非的《孤愤)和《五蠹》之后,大为赞赏:“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位暴君也真有眼力,在先秦诸子当中,唯有韩非向君主们贡献出了一整套统治臣下,防止“人主壅蔽,大臣专权”的权谋术。其中最出名的,除《孤愤)外,还有《内储说}中的“七术”和“六微”,它们使我至今还觉得诧异,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权术思想怎么会如此发达?所谓“七术”,就是君王控制臣下的七种方法,其中最后三种,堪称是权术的绝招。譬如第五项,叫做“疑诏诡使”,就是故意制造假相,用诡诈的手段来威慑臣下。韩非举例说,周王故意将玉簪藏起来,然后说丢了,“令吏求之,三日不能得也。周王令人求而得之家人之屋闲。周王日:‘吾之吏不事事也,求簪三日不得之;吾令人求之,不移日而得之。’于是吏皆耸惧,以为君神明也。”这周王的心机也未免太深了!至于第六项“挟问而知”,自己先掌握答案,然后去追问臣下,考验他们是不是说真话,第七项“倒言反事”,故意用反语去试探臣下,看他们是不是有二心,更都是对“人心叵测”的绝妙注解,比任何辞典都要精到得多。欧洲人把马基雅弗利奉为权术理论的大师,可与韩非比起来,马基雅弗利又算得什么,别的且不说,单在时间上,韩非就比他早一千六百年。中国的历代君主们,真应该大大感谢韩非子,他是他们几乎每一个人的老师。作为一个吵吵嚷嚷的学派,法家从汉代开始的确是衰落了;但是,法家的基本思想,尤其是韩非的权术理论,却是被历代的统治者当作宝贝,一代一代地传下去的。从今天的眼光看起来,这自然是韩非的耻辱,一个有才华的文人,再怎么落魄,也不该堕落成君王的权术教师吧。但我更替他惋惜,他怎么会走上这条道路的呢?
权术思想就像世故心理的一个不肖子,它也是吮吸着对人不信任的乳汁长大的。韩非说得很明白:“术者,藏之于胸中,以偶众端,而潜御群臣者也。故法莫如显,而术不欲见。……用术,则亲爱近习莫之得闻也。”因此,他那些权谋术的关键一条,就是提防所有的人。他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堂豁公谓昭侯曰:‘……今为人之主,而漏其群臣之语,是犹无当之玉卮也。虽有圣智,莫尽其术,为其漏也。’……昭侯闻堂豁公之言,自此之后,欲发天下之大事,未尝不独寝,恐梦言而使人知其谋也。”从权术教材的标准看,这不能算好例证,那个韩昭侯太呆,做得太露骨了。但是,这个故事却暴露了韩非钻研权谋术的一个心理原因,那就是他对人心阴暗面的深察。正因为痛感世道的不可信赖,单为了个人处世,他也不得不用心去琢磨对付邪恶的办法,他的心思才会不知不觉就转到权谋术上面去;也正因为他自己的人生经验当中,提防小人的伤害常常成为头等重要的大事,一到为君王们设计切实可行的统治方法,就自然会首先想到权谋术。说到究竟,韩非的权术理论正和先秦文人的世故眼光一样,都是来自对邪恶人心的深切感受,是这感受结出来的又一枚畸形果实。我甚至觉得,不但韩非的权术理论,那慎到的“势”治主张,那儒、法、墨诸家共通的刑名思想,又何尝不是来自同样的心理出处呢?
越是这样来看韩非,我就越觉得他可怜。他一辈子研究阴暗心理,最后却还是被这心理所害。他到了秦国,深受嬴政喜欢,李斯等人嫉恨他,进谗言说:“韩非,韩之诸公子也。……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诛之。”“秦王以为然,下吏治罪。李斯使人遗非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不得见。”李斯用来说动秦王的,正是韩非颇为精通的权术利害,难怪司马迁要感慨万分:“余独悲韩非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韩非的惨死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象征,它不但宣告了先秦文人从正面去周旋邪恶人心的失败,也宣告了文人们置身宫廷时的天真心态的结束。在春秋战国时代,韩非并不是唯一这样的牺牲品,他之前的商鞅、吴起,他之后的李斯,结局都和他差不多。但是,韩非是他们当中唯一透彻地意识到“人主不可恃”的人,他最后依然为人主所害,就格外触目惊心。那些本来想步他后尘的文人,自然有许多会被吓得掉头而去,就是那些不愿回头的人,心情也肯定和原先大不相同。有一句俗话叫“伴君如伴虎”,这真是把那种既视朝廷为死地,又麻着胆子要往里钻的矛盾心情,表达得再形象也没有了。这种心理似乎是中国文人独有的,越是到后世,它还越普遍,越发达,你在几乎每一个涉足官场的文人的内心深处,都可以看到它的流动,在中国文人的精神长河中,它俨然是一股很大的潮流。韩非竟然会成为这股潮流的源头之一,大概又是他自己始料未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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