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相》
荀子被奉为“杂家的祖宗”。他虽然属于儒家,但其儒学并不纯,而是吸收了百家的精华,对于后世杂家《吕氏春秋》和《淮南子》的形成,起了开先河的作用。荀子的杂文体现了“杂之义广、无所不包”的特点。
《非相》是荀子杂文的一篇代表作。就杂文的论说艺术而论,荀文较孟夫子的杂文《齐人》更趋成熟。《非相》一文,对叶公作了全面的介绍:他是一个其貌不扬、却又颇有胆识和能力的人物:“叶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作乱,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叶公子高据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著于后世。”看来,叶公的名声被刘向大大地损害了。他的真实面貌并不是一个胆小怕事之徒,而是一位足智多谋的战将,是一位形象并不高大而本事却很大的能臣。他之所以被封为“叶公”,决不是无缘无故的。荀子的这段叙述是可信的。我又查了一下《左传·哀公十六》,也有类似的记载:叶公,名诸梁,字子高,是楚国大夫沈尹戍的儿子。封地在叶,所以称叶公。此公虽然闹了一个“好龙”的笑话(这个笑话也许未必真有其事),且他的身材极为矮小瘦弱,但在白公起兵作乱,表现却很出色,易如反掌地杀了白公,平定了白公的作乱,仁义功名著于后世。荀子于是得出结论说:“故事不揣长,不揳大,不权轻重,亦将志乎尔,长短、大小、美恶形相,岂论他哉。”写到这里,点到了这篇文章的主题:非相。
非相是什么意思呢?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就是不要以貌取人,看人不要只看“卖相”。荀子又举了一些有德之士相貌并不俊美的材料:“且徐偃王之状,目可瞻焉(眼睛只能看到自己的额头);仲尼之状,面如蒙倛(像“蟛蜞”);周公之状,身如断菑(像断了的枯树干);皋陶之状,色如削瓜。”而有些暴君的长相倒是十分美姣的,进一步说明他的“非相”的论点,即对人的评价与其相貌无关:
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之大僇,后世言恶,则必稽焉。
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莫不美丽、妖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子,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而戳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
这就说明,古代的桀、纣,今世之乱君,尽管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身强力壮,但是,他们的行为丑陋,举止残暴,结果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君、父、兄、人羞与其为伍,成为后世言恶的典型。荀子以叶公和桀、纣等人的正反两面的材料,充分说明了形相与心术之间的关系:“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善。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荀子的意思,换成今天的美学语言来说,在观察人的美的时候,不仅要注意人的外在美,更应观察他(她)的内在美、心灵美。因为人的美永远是外在美与内在美的统一,或者叫形相美与心灵美的统一。一个人的形相不美但心术正,仍不失为一位君子,而一个人形相看上去很善良但心术很坏,还是一个小人。
移用二千多年前荀子的上述“非相”观点,在今天还能帮助我们看人看事,即我们看人看事,不能只看外在的形相的一面,更要看其内里。因为目下看人只相形而不论心的世俗之见,还有一定的市场。有的招聘单位(并非艺术团体)聘用员工,身高、容貌条件均十分苛刻,有人寻找恋人,过于强调“卖相”;某次会议接待记者,也是“内外有别”,凡是高鼻子洋人记者和港澳记者,则优惠备加,而对国内记者连必要材料也不发。这比荀子所批评的只重形而不论心的相人之道,还要差劲一点。
明代作家李东阳论诗,说“正言直述则易于穷尽而难于感发”。杂文写作,也是如此。耐人寻味的杂文,需要善于生发,举一反三。《非相》的难得之处,就在于它不就事论事,而是借题发挥,由小见大。《非相》结尾的弦外之音,也是意味深长的:“是非容貌之患,闻见之不众,议论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因为人的容貌与品德的差异,造成了评价不一,使人们难以得到统一的认识,但是,评价一个人最重要的因素,最终不是他的外形,而在于他的内在的道德和能力。《非相》之议,在两千多年前就能提出这样的论点,应当说是很高明的,也是难能可贵的。
《非相》篇的后半部分,阐述“法先王”和“君子必辩”的道理,与“非相”完全无关。清代有一位学者卢文弨评论道:“《非相》篇当止于此。下文所论较大,并与相人无与,疑是《荣辱》篇”错简于此。”我赞成卢文弨的意见。从杂文的篇章结构来看,《非相》到“然则从者将孰可也”终局,则不失为一篇结构形成相当完整的精彩杂文。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