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26年,周作人便在一篇痛斥旧时代上海滩流氓文人的文章中揭露时人的嫖客心态:“女人是娱乐的器具,而女根是丑恶不祥的东西,而性交又是男子的享乐的权利,而在女人则又成为污辱的供献。“〔28〕这不仅突出表现于上述性交易中,在当代文学作品中亦广泛存在。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坛涌现了一大批有着自觉的性别意识的优秀女性作家,但同时,在更大量的男性作家的作品中,将女性视作性工具性对象的恶劣女性观更是司空见惯。幼144268儿
新时期文学中女性观恶劣到登峰造极的,便是小说《废都》和《英儿》。p3
《废都》描写的是西京城著名作家庄之蝶和形形色色的女子的性关系,这些美女一听说庄之蝶是“著名作家”,便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想方设法与他上床,以能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他泄欲为莫大的荣幸。鲁迅曾讥讽张资平的恋爱小说里只有“△”(三角)〔29〕,现在看来,这比起《废都》来着实相形见绌。张资平的小说至少描写的还像是“恋爱”,尽管在当年的社会舆论看来颇有些不正常,而《废都》里不要说“恋爱”,干脆是连“做爱”都没有,有的只是“删去××字”的“性交性交”!并非文学作品中有了性描写便是恶劣的文学,而在于作者以什么样的态度描写什么样的性关系。小说的描写至少是作家内心深处潜意识的流露。
“《废都》以赞赏的态度描写的庄之蝶同那些女人的性关系当中,庄采取的纯然是‘性的游戏’的态度,丝毫没有以对方当作对等的人,当作‘自己之半’的态度。庄之蝶的‘性的游戏’态度,实际上是嫖客玩妓女(还不必花钱)的态度。”〔30〕如果《废都》还只是作者最恶劣的女性观的文字流露,那到了《英儿》的作者,则便是付诸于实践了。《英儿》描绘的是某位著名诗人在新西兰的一个小岛上建立起的一妻一妾的独立王国,津津乐道于他们三人和睦的共同生活。从后来的报道看,这确乎是这位诗人的真实生活。不久,诗人便以惊世骇俗的杀妻后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这种和睦的共同生活。原来,在诗人观念中,男子可以过一妻一妾的生活,这本来就是男子享乐的权利,而女子若移情别恋,则只有遭利斧砍杀的下场了。曾经写下“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这样动人诗句的这位诗人,何以女性观却是如此恶浊?诗人杀妻自杀后,竟然有某著名女诗人公开发表文章,以自己不能成为诗人的妻子以供诗人砍杀而备感遗憾,这说明在知识分子界,这类极端恶劣的女性观竟也如此深入人心,包括深入某些女性知识分子之心。
必须特别指出的是,这类极端恶劣的文学并非全无价值,相反,都是具有极高的价值。一切文学作品,似皆可归为两类:“艺术之文学”与“史料之文学”。p6
“艺术之文学”高扬理想主义的旗帜,反映人类对自由与理想的终极追求,歌颂一切善批判一切恶,给人心灵以美的震撼。而其余皆可归入“史料之文学”,不论是如何卑鄙龌龊的思想的流露,抑或对各种丑恶、颓废、愚昧现象的津津乐道,都反映了一种真实的社会存在,是后人探究今日社会意识的绝佳史料。例如,清末叶德辉曾经编印过一部《双梅影闇丛书》,收入了如《素女经》、《玉房秘诀》一类的房中术古籍。中国古代的房中术,信奉极端荒谬的所谓“采阴补阳”、“还精补脑”之术,是完全地、彻底地对女性的性压迫、性剥夺,是男性的片面取乐和女性的屈辱供奉,而叶德辉编印的兴趣只是在于此类采补之术,按之今日之标准,似乎无甚可取,但周作人却说:“这些书,自然都是道士造出来的,里边有许多荒谬的话,但也未必没有好的部分,总不失为性学的好资料,叶氏肯大胆地公表出来,也是很可佩服的”〔31〕。如果没有《废都》、《英儿》这样的恶劣文学的样本,我们的后人是否还能够相信,“旧时读书人凭借富贵,其次是才学,自己陶醉,以为女人皆愿为夫子妾”〔32〕这类恶劣的男性中心思想,在二十世纪末还会存在?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或以为凭借权势,或以为凭借金钱,再或自恃才高,天下女子都该主动来投怀送抱,这在男子中是相当普遍的思想。
除了上述最为恶劣的思想外,文学作品中其他种种习焉不察的男性中心思想的流露,更是比比皆是。舒芜先生曾指出:“从来中外一切描写女性的文学作品,所写的幸福不都是得到一个男人的爱,所写的苦难不都是失去一个男人的爱吗?连童话里,也总是白马王子的爱情救了白雪公主和灰姑娘。“〔33〕被许多人奉为世界文学经典的《简•爱》(JaneEyre),描写的不就是一个有妇之夫隐瞒了自己的婚姻状况追求自家的家庭教师吗?而简•爱小姐得知自己将成为罗契斯特太太时那样受宠若惊、自惭形秽,实在让人不得不感慨财产与地位的巨大力量。
这样的故事,哪里有半点现代意义上爱情的影子呢?聂绀弩说得好:“《简•爱》不过是世俗观念,市侩观念的表扬,作为艺术品,它不应得到较高的评价。”〔34〕p9
《简•爱》至少文字尚有可取之处,而在等而下之的那些文学作品中、那些都市青春偶像剧中,女性更是被彻底异化为爱情动物,甚或只是情欲动物,她们的所有价值仅仅体现在爱情或情欲是否经由一个男子而得以实现,所有的悲欣苦乐竟出于得到了一个男人的爱或失去了一个男人的爱。女性被剥离了男人的性对象的身份后,还剩下什么呢?所谓1970年代出生的 “用身体写作”的美女作家,她们对自身的性描写能够引起社会的更大关注,无非是原本男性作家的性描写已不能满足男子意淫的需要,而现在有女性作家来公布她们的隐私生活,既充分满足了男性的窥淫癖,又成为炮制诋毁女性形象的谎言的同谋者。鲁迅说:“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35〕现在则是女性亲自上演闺房秘戏,男性中心社会中的男子怎不兴奋莫名呢?所以,这些看似最激进、前卫的女性,其实依然不过是男性中心社会的受害者和牺牲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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