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个女人！
　　
　　 ——萧红
　　
　　
　　
　　
　　
　　胡适先生生活的年代适逢中国社会结构、伦理人情的转型期，中国社会从前现代转向现代的过程中，社会的巨变对女性的影响甚于男性，传统与现代、家庭与社会、性与爱、新与旧，诸多矛盾杂糅在一起，制造了无数起家庭悲喜剧。20世纪上半期，许多家庭悲剧起于新旧思潮的冲突，冲突的结果女性常常要承受更多压力与指责。旧时代的传统淑女，不被趋新风气下的知识分子承认；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又难在父权思想强大的社会中获得认同。两难中，中国女性彷徨、徘徊，娜拉出走以后该怎么办？没有人给她们指明出路。
　　
　　胡适先生一生交际广泛，其中很多是当时知名的女作家，与胡适关系紧密的女性除了母亲冯顺弟，就是妻子江冬秀女士、情人曹诚英、“我们的朋友”陈衡哲以及“不思量，自难忘”的韦司莲女士。韦司莲是胡适生命中非常重要的异性朋友，因她是美国人，故不多做讨论。根据余英时先生的考证，胡适出任美国大使时，一度与另一位美国小姐过往甚密，但最终不了了之。胡适的妻子、情人、朋友恰恰是20世纪三种女性的典型，通过她们的生平际遇，可以窥见时代巨变中不同的女性命运与风貌。
　　
　　一、 幸运的旧女性——传记中的江冬秀形象
　　
　　胡适的原配夫人江冬秀女士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旧女性，唐德刚先生认为江冬秀是旧女性中的幸运者，胡适没有将糟糠之妻赶下堂，江冬秀也不用为家计生活操心，家务有佣人帮忙，她最爱打麻将，胡适也很少干涉她。自古哪个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太太温柔贤惠、知书达理，上得厅堂，入得厨房。胡适虽然生长在旧式大家庭，但他受的教育是新式的，那个时代里，男性接触新思维者远远多于女性，他们的内心中既渴望得到旧式母亲无私的全然奉献的爱，也憧憬拥有志同道合的异性伴侣。江冬秀与胡适母亲相比，少了份坚忍，对孩子的教育也不成功；与胡适的其他女朋友相比，江冬秀与胡适的精神世界格格不入。胡适娶了江冬秀，是胡适的不幸；江冬秀嫁给胡适，是否就是幸福呢？
　　
　　一些胡适传记作家用其他名人抛弃结发妻子来反证江冬秀的幸运，在我看来，这种对比本身就有很大问题，只能说生逢新旧交替的大时代，被封闭在家庭狭小范围内的女人们注定悲剧的命运。她们的价值观中，丈夫、老人、小孩、家庭几乎就是一切，越是贤惠，命运越不济。至于那些泼辣的恶毒女人，往往得到更多。老天爷本来就是青光眼加白内障患者，鲁迅的原配朱安、周扬的原配吴淑媛，她们的不幸是谁之过呢。叶梦女士写到吴淑媛得知周扬停妻另娶的消息后，说“那个倚门望着天井中茶花树的美丽妇人，她在想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她心中的忧郁和痛苦，从不和任何人说。她这一辈子，从不和人争什么，也从不说任何人的坏话，即使她到死，也没抱怨过周扬。除了母亲死，她很少落泪。这位善良的女子把忧郁这一杯毒酒留在心中独自轻酌啜饮。不将自己的忧郁宣泄与人，这无疑是一种慢性自杀。”吴淑媛的遭遇只是民国代解放后许多贤惠女子的缩影。建国后，很多革命功臣纷纷作了陈世美，与糟糠之妻离婚，与进步的革命女青年结婚。在那年头，女人们的命甚至比不上传统社会的大家闺秀，那时，还有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德约束，新时代中，男性在解放的旗帜下，毫不怜惜地将寒窑中苦熬的王宝钏赶走，任由这些没有机会紧跟时代的可怜女人自生自灭！
　　
　　胡适之所以受到新旧人士的称赞主要是因为他对江冬秀负责，没有因为自己是新时代的导师，就把小脚老婆抛弃。与胡适相比，徐志摩、陈独秀、鲁迅等人对原配的冷酷实在令人齿冷，无论他们有多少理由追求幸福，也不能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这些无知妇女灰暗的人生上。今天我们很难想象江冬秀在家乡苦等未婚夫回国迎娶自己的心情了，当身边的女伴一个个嫁掉，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江冬秀会想些什么？她听说某户人家少爷留洋回来，退了亲事，会不会为自己的未来担心？如果胡适的母亲不幸在胡适回国之前过世，胡适会迎娶江冬秀吗？如果胡适当真悔婚，一个27岁的老姑娘还能嫁得出去吗？徐志摩与陆小曼结婚，物伤其类，江冬秀自然会担心自己的老公作出同样的事来，所以她不喜欢徐志摩夫妇，也不喜欢胡适读书和作诗，那个世界里没有江冬秀。这些问题，在胡适传记中，几乎没有涉及。大家所关注的是知识分子的妻子，而不是一个女人。
　　
　　江冬秀比吴淑媛幸运，也比吴淑媛泼辣，所以当胡适提出离婚时，她拿起菜刀威胁胡适，这样才保住这桩“模范”婚姻。如果她默然接受现实，含泪成全胡适，自己和孩子的后半生该怎么过。作为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人，她能够想到的、能够用到的保护自己的方法也只有以死相威胁，站在江冬秀的立场上，胡适的背叛是她不能忍受的。她对情敌曹诚英的恨意、她破坏曹诚英婚姻的行为与她对家庭的依赖、对胡适的依赖有直接关系。
　　
　　不管怎么说，江冬秀牢牢抓住胡适，没有什么共同语言的两个人一起生活四十多年（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二人聚少离多）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胡适的宽容忍让是主要原因，而江冬秀的泼辣也是重要原因。一个女人一味顺从、成全男人，往往给对方送去甜酒，留给自己的则是化不开的苦涩。在这个成天将奉献的时候，我却在这里高唱女人泼辣一点，自私一点的反调，可能会伤了某些高贵人士的高尚情怀，女人如果不爱自己，怎么指望男人会爱你呢？江冬秀的幸运并不完全是胡适带给她的，她能够争取、懂得保卫家庭，作为一个旧女子，也相当可贵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曹诚英一生寂寞为谁
　　
　　胡适是一个普通的男人，也有难以控制情欲爱欲的时候，曹诚英的美丽和气质深深吸引了胡适，胡适的风度和谈吐也令昔日的伴娘怦然心动。爱情世界中没有对错，情欲高涨时理性自然退位。胡适的出轨是一个压抑许久的正常男人被爱神捉弄后的反应，曹诚英的执著是一个追求幸福的正常女人飞蛾扑火式的行为。悲剧是错误的时间遇到错误的人，不管爱情多么炙热，不管感情多么真挚，每个人都要面对现实。而现实往往很“现实”。胡适离婚不成，只能忍痛与曹诚英分手，此时曹诚英已经怀孕。
　　
　　由于父权思想根深蒂固，女人与男人犯同样的错误，女人所承受的压力比男人更大、所付出的代价比男人更多。曹诚英几个月的美好时光换来的是一生的孤寂和凄凉。胡适困守在围城中唯唯诺诺自嘲怕老婆，曹诚英却因此被隔绝在世俗婚姻体制之外。曹诚英未婚先孕，其时她还是个女学生，无依无傍，只得忍痛打掉腹中的胎儿。打掉爱情的结晶，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当曹诚英躺在手术台上忍受肉体上的痛楚时，她的心想必更痛。曹诚英失去了这个小孩，也失去了唯一一次作母亲的机会。而她和第一任丈夫离婚的理由却是婆婆求孙心切，私自给她丈夫纳妾。这时，当她却因为意外怀孕而倍受煎熬。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讽刺啊。人们常常礼赞母亲的伟大，却很少顾及生育对女性的负面影响。即使在新世纪，在风气相对开放的时代，女性的生育权依然得不到保障，很多惧怕婚姻又想做妈妈的女人因种种因素不能实现只能孤老一生。而那些特立独行的未婚妈妈所支付的教育费用要超过正常家庭的数倍，公平何在？
　　
　　做了第三者的曹诚英受到了现实的惩罚，胡适没有为爱情抛弃家庭，他无奈地选择了责任，无奈的收起对曹诚英的爱恋。曹诚英却因为这份爱，孤孤单单走过一生。爱情没有了，生活还要继续。在胡适的帮助下，曹诚英赴美留学，1937年，获遗传育种硕士学位，归国后到安徽大学任教，成为中国农学界第一位女教授。当时，曹诚英与同校一位教员交往，彼此感觉很好，甚至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不料男方一个亲戚认识江冬秀，向江冬秀打听曹诚英的家世、人品、性情。江冬秀一听曹诚英的名字，气不打一处来，大骂曹诚英是狐狸精。结果婚事告吹。曹诚英万念俱灰，绝望之余，竟欲遁入空门，上峨眉山出家，后被其兄曹诚克力劝下山，但却因此害了一场大病。病中给写了一首词诉说自己的悲苦。
　　
　　无题
　　
　　　　孤啼孤啼，倩君西去，为我殷勤传意。道她未病呻吟，没半点生存活计。忘名忘利，弃家弃职，来到峨眉神地，慈悲菩萨有心留，却又被思情牵系。
　　
　　曹诚英对胡适的思念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少，相反日渐浓烈。抗战时，曹诚英在复旦教书时，写下：
　　
　　无题
　　
　　　　鱼沉雁断经时久，未悉平安否？万千心事寄无门，此去若能相遇说他听：朱颜青鬓都消改，惟剩痴情在。念年辛苦月华知，一似霞棲楼外数星时！
　　
　　（注：写于1943年春，曹诚英在复旦大学任教。霞棲楼意指当年与胡适在杭州烟霞洞相爱的岁月。）
　　
　　和
　　
　　　　临江仙（未完）
　　
　　　　阔别重洋天样远，音书断绝三年，梦魂无赖苦缠绵。芳踪何处是，羞探问人前。
　　
　　 （注：写于1944年夏天。）
　　
　　两阙情深悲苦的词。她的情感都留在烟霞洞，她的爱情永远定格在与胡适相交的时刻。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曹诚英的痴情外人无法评价，她的孤寂却是实实在在的。更为诡吊的事情是，1959年曹诚英在《沈阳农学院院刊》发表《革命家庭乐不胜》一文，其中《减字木兰花》中写到：“老来可喜，往日穷愁如梦里。历尽凄凉，回首当年泪夺眶。翻天覆地，党爱人民无巨细。忘却孤零，革命家庭乐不胜。”“老来可喜”、“党爱人民无巨细”、“革命家庭乐不胜”分明是强颜欢笑的结果，“穷愁”、“历尽苍凉”、“泪夺眶”、“孤零”恐怕才是她生活的真实情态和心境吧。
　　
　　上海一个朋友是曹诚英的亲戚，她的印象中曹诚英是“小脚老太太，戴金丝边眼镜，拄着细细的手杖，说话细气细气。很干净的老太太，不胖不瘦，头发全往后梳。穿深色衣服，记不得款式了。”曹诚英1973年在上海病逝，将手稿托付给好友汪静之夫妇。在手稿中想必有很多无可言说的少女情怀和绵绵不尽的思念吧。朋友曾提到曹诚英的典故：“我妈妈去她家，趁她不注意，就去翻她的枕头底下，有个欢心小盒子，打开后，是胡适的像。我妈妈拿着就逃，她是小脚，跟着满屋子追……”
　　
　　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新女性典范陈衡哲
　　
　　如同今日很多美女作家点缀文坛，作花边一样，五四一代的女作家往往名不副实，其中一些对学术史逸事八卦的贡献要比艺术价值大得多。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咄咄怪事，唐代那位“女校书”薛涛小姐在科技发明方面是一把好手，在诗文方面水平相当一般。陈衡哲不一样，她是一位具有知性美的知识女性。陈衡哲长得不如曹诚英甜美，也比不上江冬秀的秀气，她的魅力来自于本身的学养和艺术天分。慧眼识珠的任鸿隽万里追妻，娶到这位兰心慧质的佳人。他们的朋友胡适除了祝福，或许也有些辛酸与无奈吧。
　　
　　胡适在《留学日记》中曾提到择偶的标准，放言如果按照才学选夫人，他恐怕要打一辈子光棍了。那时他还没有结识陈衡哲。司马长风先生认为：当文学革命蓬勃兴起的时候，“首先响应拿起笔写小说的作家，最先是鲁迅，第二个就是陈衡哲。她实是新文学运动第一个女作家”。 她不仅仅是作家、学者，还是一位热切关怀社会事务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从《努力周报》、《现代评论》到《独立评论》，一直到《观察》，她都是重要的撰稿人。特别是储安平编《观察》周刊时，陈衡哲对他的支持很大，这一点他在写给胡适的信中说得很清楚：“在先生的朋友中，比较了解我也最鼓励我的，大概要算陈衡哲先生了。”陈衡哲主修西洋史，撰写西洋史教材多部。她与苏雪林等胡适的忠实崇拜者不同，在撰写学术文章时，能够独立思考，坚持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也因此，胡适才格外看重他的这位朋友。如果没有海峡两岸的分隔，他们三个好朋友大概会留下更多学术史佳话。奈何天不从人愿，由于政治原因，1949年以后，三个朋友天各一方，彼此无法通信，再也不能像在美国留学时候那样海阔天空的谈论文学改革、新诗试验、社会改良。陈衡哲作胡适的知交，靠的是她的才学、见识和智慧。唯此才能与胡适、任鸿隽等知识分子跨越男女大防的性别鸿沟，平等交流。
　　
　　陈衡哲不但是为事业有成的女性，家庭方面也打点的妥妥当当。陈衡哲与任鸿隽伉俪情深，据杨绛先生回忆：“有一次我到他们家，他们两口子正在争闹；陈先生把她瘦小的身躯撑成一个“大”字，两脚分得老远，两手左右撑开，挡在卧房门口，不让任先生进去。任先生做了几个“虎势”，想从一边闯进去，都没成功。陈先生得胜，笑得很淘气；任先生是输家，也只管笑。”胡适的太太不会教育小孩，女儿早夭，次子叛逆又 放浪。任家的三个孩子个个学有所专，都在美国获得学位和教职。尤为难得的是，陈衡哲的女儿不顾解放后大陆严峻的政治形势，放弃美国的好生活，回到父母身边，克尽孝道。可见陈衡哲教子有方。
　　
　　在图书馆里，我找到一本陈衡哲的散文集，很薄的一本，除了一篇讲述人生感悟的文章外，其他都是公共问题，鸦片、抗战、妇女、教育等，她的眼光和胸怀比起许多男子毫不逊色。她的文章平实流畅，很有说服力，难怪傅国涌先生认为她不仅是女性知识分子的楷模，亦是自由知识分子的典范。也难怪杨绛先生对她的风范感念不已！
　　
　　为人做事，能做到陈衡哲那般，该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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